红灯。
焦来年忙踩了下煞车。同时又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在他驾驶的这辆半新不旧的红旗轿车前边,还挡着一长溜同样因红灯而“踩了煞车”,又不得不耐心地在这长龙似的队伍里等着通行的车。而这时,在友谊电影院门口,赶着来看美国大片的人群来来往往煞是热闹。郭立明一直十分小心地躲在大厅一个角落里往外窥视,一直到约定的六点,还不见焦来年来接他,他便有些耐不住了,最后一次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等错位置,也没错认过一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确认焦来年“误点”,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又再次慌乱起来。“贡书记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想跟我谈,不想听我申诉了?有关部门已经做出处理我的相关决定了?他们认为没那个必要再跟我谈了?也可能……可能焦秘书早已来了……这时候他正在附近什么地方监视着我,等观众们一进场,他就会带人冲过来拘捕我……哦,不可能,拘捕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大庭广众的地方……像我这样的省委机关干部,他们即便是要抓捕我,也一定会是密捕……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采取行动的……”他一边慌慌地想着,一边向大厅外走去,一边继续四下张望,总觉得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有人在窥视他。他心里一阵发虚,急走了几步,向一根浑身都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后头躲去。但一侧头,又发现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人在偷偷地窥视跟踪他。那两个人好像是一伙的,相互间还用目光在做着某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暗示。他顿时慌张起来,大颗大颗的汗珠成片地从额头渗出,赶紧拨转过身子,又挤回大厅里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几步,偷偷回头再看,似乎又不见那两个人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敢狠下决心细找;只能站定,稍稍静了静神,告诉自己“别慌……”再看看手表,还只有六点零五分。“这时候正是下班高峰。焦秘书很可能被堵在路上了。再耐心等一会儿。真有人要捕我,躲是躲不掉的。等着。贡书记是个严厉的领导,但绝对不是个失信的人。他说了要派人来接我,就一定会派人来的。他不想跟我谈,那天他就不会让我从电梯里跑掉。他还是想挽救我的……是的……沉住气……他一定会派焦秘书来接我的……”郭立明渐渐又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心跳的频率也一点点放慢了。
焦来年在十字路口好不容易等到变灯,赶紧起步,但没能走多大一截路,在下一个路口又被红灯挡住。这样艰难地挨过了三个路口,焦来年看看手表,已经是六点十五分了。
于是,一狠心,从后座上拿起一个警灯往车厢顶上一贴,打开警报器,让它刺耳地鸣叫起来,一边把车驶出等待的长龙队里,照直向仍昂首炫耀着红灯的路口驶去。不少车主用异样的目光,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心情复杂地目送他远去。
走到电影院小卖部柜台前,郭立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就开始不断地看表了。党校五点半开晚饭。他实际上四点半就离开了党校。从地处近郊的省委党校到身在闹市口的友谊电影院,路的确不近,但不管用什么方式走,四十分钟足够了。实际上他是打了个出租来的,二十分钟就到了。他一直在周边有人没人的地方转悠。既不敢在有人的地方多待,也不敢在没人的地方多待。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他都心不安,心不定。他希望一秒钟之内六点就到来。他希望一秒钟之内就见到贡书记。他觉得,现在只有贡书记能救他。假如贡书记再不信任他,不肯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他这一辈子就算是彻底完了……真的要完了吗?买了一个妻子最爱吃的生菜牛肉汉堡,又买了一包妻子最爱吃的油炸土豆片,捧着这两样东西,他忽然颤颤地哽咽起来,下意识地:“……为什么要买妻子最爱吃的东西?是感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比自己小六岁的她很快就要临产了……儿子将要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出生……临产的那一刻她会怎样地埋怨我啊……我答应过她,这一生都不亏待她。当年她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跟我好,显然瞧不上我这个农村的孩子。但我答应过她,我一定会让她、也让她的父母为拥有我这样的丈夫和女婿而自豪……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断送了自己的前程……”郭立明站在那里又开始发慌,又觉得有人在监视他,直瞪瞪地盯着他。于是,他赶紧向一旁挂着的大幅电影海报前走去,装着在看海报,又向四下里窥视,发现更多的人在注意他的行动,这一吓不打紧,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只得赶紧向厕所间走去。
郭立明一路小跑,冲进男厕所,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焦来年打来的。焦来年问:“你在哪儿呢?已经过六点了,怎么没在约定的地方等着?”焦秘书有点生气了。
红旗车一直开到白云宾馆一号小楼门前才停下。郭立明忙着要下车,焦来年却做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一会儿。焦来年下车,四下里扫视了一下,确认楼前楼后的林阴甬道上没有人,才赶快打开后座的车门,让郭立明下车。
一走进一号小楼,郭立明以往熟悉的那种生活感觉越来越浓厚。是啊,曾几何时,这里是他经常往来的地方啊。越往里走,他知道自己正在走近贡书记。而在几天前,他几乎认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可能见到贡书记了。只有郭立明那样的人,才会真正懂得,一个人,如果出了一个既定的圈子,再想接触到省委书记那样的人,会有多么困难。但这时候,他却又重新在走近书记。书记在等着他。自信又开始恢复,清醒也在增加。
“焦副书记……”郭立明怯怯地叫了声,他想打听一下,贡书记今天找他谈什么,以便自己有个准备。焦来年闷闷地应道:“嗨。你叫我什么?”“焦秘书,”郭立明忙改口道,“贡书记可能会跟我谈什么……您能跟我提个醒吗?”焦来年没做声。郭立明又叫了声:“焦副书记……”焦来年笑了笑纠正道:“焦秘书。”“焦秘书……”“小郭,你也是在领导身边工作过的人,怎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领导找你谈话,我当秘书的,能告诉你什么?应该告诉你什么?嗯?”郭立明红起脸忙点头:“是的是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路走到一个大起居室门口。门外的楼梯间里放着两把单人沙发,还放着一个小圆桌。焦来年对郭立明低声说了句:“请你在这儿稍稍坐一会儿。”郭立明忙点点头:“好的。好的。”焦来年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起居室的门,进去通报完毕,这才对郭立明说:“请进。贡书记在等你。”
郭立明不无紧张地犹豫了一下,走到起居室门前时还告诉自己得镇定一些,但等跨进焦来年为他轻轻推开的门时,脑子却一下全空白了,再等走进起居室,看到贡开宸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大的皮转椅里,便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扑倒在皮转椅跟前,完全不知所措地哭诉着:“贡书记……我错了……错了……我辜负了您的培养教育……我真错了……您得救救我……您一定得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