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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阴元(求推荐,求打赏,求评论哇!)

青年本就气盛,梁南又天生刚强坚韧,饮了那口酒,他便大踏步去了凤仪楼。

回报自然是头破血流,他被一众狎司给赶了出来。他不死心,又去间第二次、第三次。

舞宝儿没见过这么愣的人,发慌之后,她也下了决心。她先将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几番寻死不遂,又开始绝食。

自从进了凤仪楼,她从没受过苦罪,如今这番闹腾,让老鸨也无计可施。

后来老鸨松了口,说养了她整四年,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至少要她接够四十个客人。舞宝儿知道自己从良后,是要跟梁南好好过日子的,怎可再做这种事情。

她哭着跟老鸨求饶,说欠她的情只得下辈子再还。这时候梁南煞腾腾地闯了进来,他浑身伤破,一只眼睛肿得像山核桃,嘴角也裂开道口。

他对老鸨说:“既然她欠了你四年,我梁南就还给你四年!”

说着摸出怀里的碎酒坛茬,猛地剁掉左手两指,再换过手,又去两指。

热淋淋的血“吱吱”地滴连成流,梁南眼晴不眨,举起残损的双掌在空气中拍了四下,满地的血滴散落,绚烂如樱。

那时赌场上有靠着“跳宝案子”来以肉为赌筹强收保护费的,青楼里剁指还债的却还是少见,老鸨被血刺得眼晕,见舞宝儿实在哄不回了,便自认了倒霉,任他们去了。

梁南就这样拉着宋念走出了凤仪楼,一路上血仍不停地滴。

当天夜里,两人对坐在床上,抱着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如傻如痴。舞宝儿轻吹着梁南残缺的双手,既怜惜又担忧。

梁南知道她担忧什么,便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好了,我有气力,足够养活你,往后的日子虽不及那楼里好,可我保证不会让你受罪。

梁南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虽残了双掌,做活却更加麻利。他在外面赁了辆黄包车,开始干拉车行。

他嘴上勤,腿脚灵,拉起车来奔跑如风,脸上是满足又畅快的表情。舞宝儿则做起了贤内助。

他们的居所是租的,半年三块钱,独门独户,青石的围墙上漫着绿苔,带一个铺砖的院子。

房子是人家的,日子却是自己的,舞宝儿让丈夫买了菜苗、花种,在院子里开出菜地,了花圃。

梁南自作主张,抱了一株桃树回来,树皮青韧,粗不及婴儿手腕。

舞宝儿细细地抚着那株桃树,心里欢畅,嘴上还要怪梁南乱花钱,说这么小的树,何时能等到开花啊。

梁南嘿嘿笑着,说等到明年春天,就能开花啦。

舞宝儿便满意地坐在小凳子上,指挥着梁南创树坑,俨然小媳妇模样。

此时已是夏未,清灵的丁香尚未谢,蓬蓬勃勃的蔷薇已先开,黄瓜顶花,番茄粉,清凉凉的过门风吹过满院,舞宝儿头回党得世间的空气如此朗。

她先前囿在狭阁太久,现在不愿于屋里呆着。

于是最爱坐在院里的那棵小桃树下,看着梁南光着脊梁,喘呼呼地劳作。

劈柴、浇水、扫地,都由梁南独揽,他一边做着活,一边对着她笑着。

秋去冬来,期风渐紧了,鸣鸣地在屋顶上盖过去。

每日梁南仍要早早起床,冒着朦昽天色出去跑活。

世道越来越难,外面兵荒马乱,一拔人打出去,又一拔人打进来。

梁南夜里回来得越来越晚。

舞宝儿擎着灯,战兢兢地坐在屋里,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随着烛苗抖动着,偶尔啪的一声灯油炸裂她的心便跟着猛地一下。

直到外面开门声起,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形裏着风声拱进来,她才彻底安心下来,轻巧地替他掸去身上青霜,換下硬成冰壳的外衣。

“等罢,等到开了春就好啦!”夜里她看见梁南在黑暗中闪动的双眼,便轻抚着他的胸膛安慰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有南风吹来。

檐下的冰凌啪嗒啪嗒地化落,墙头上的草根在雪売里孵出了青芽。舞宝儿裹着梁南的长衣,咽着口水,数着院子里叽喳寻食的麻雀。暗地里的梁南疾扯一下细绳,几只蹦跳的灵物便被扣在篮笼之下。

他很快将雀肉弄熟了,瘦嗦嗦的一团,淋上粗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献宝一样地递给她。

舞宝儿掐一小块塞进嘴里,瞪着眼晴小心地嚼了几下,突然扶着梁南干呕起来。春天终于来了。

梁南长长地舒展着腿脚,抻得浑身骨节直响。他满意地扭扭腰身,拖着车把走出门去。

有一个狡黠的想法在他心头既久:他今日要早早归来,带妻去瞧瞧郎中。他细致地观察到妻子近日的表现,从而大胆得出一个甜蜜的推测。不过一切都要等郎中定论,在这之前,他要竭力保持平静。

可他不得不因这个想法而激动,连攥着车把的手有些抖,他刚大步地踏出家门时,就已经等不及要赶快回来。

舞宝儿自然不知道梁南的心思,她正盘算着自己的大事:要在菜地新种几结春韭、再有几天便是房东索租的日子,到时还需多补几句好话、院里的桃树果然结了苞,一个个裹实的小粉团,这些日还需好生可养。

这些问题她来来回回、细细碎碎地想了一天。

直想到外面的天色发阴,檐头上鼓起了阵阵闷雷声,她才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梁南本来早该到家了。

她乱了神,捻针的手没了准头,渐渐地只听外面雨声潇潇,天色一下比一下暗了。舞宝儿放下了手中缝补的物事,咬咬牙,顶着油布牟出了门。

近里的乡人眼毒,購像碎刀子,尤其男人们,眼里冒着油汪汪的绿光,因此跟了梁南之后,她很少出门。

她覃在那扇大油布伞下,穿过青石巷,满地细流,洇湿了她的粉绣布鞋。

雨丝里携着鲜风,齐刷刷地泼染着巷墙,也打透了她的裤腿,冰冰麻麻的涼意一直爬上心口。

她一直跑到几道巷外的秦虹街口,终于找到了梁南。梁南侧身伏在雨里,他的车像条忠诚的黑犬歪在一边。

舞宝儿两腿一软,坐下来,她看着梁南临死前手上还攥着她送的那条帕子。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软糯的身体里流出,丝丝缕缕地浸入雨水里,混合成不均的土黄色。她先是嚎啕大哭,后来转为了呕吐。

大街上过往的人影穿梭如鬼,匆忙麻木,风兮雨兮,自顾不暇。后来是个当兵的帮了她。

当兵的背着梁南,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舞宝儿哭啼啼在后面跟着,像是被大人捉回家的小孩。

回到家后,当兵的对她说道,能够在大街上把人撞死的,肯定是洋人的汽车。

可是现在没人惹得起洋人,再加上兵荒马乱的他边说着,舞宝儿的哭声便越大,他甚至怀疑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是在专心地哭。

于是他只好闭了口,手足无措地环顾着清贫的屋子。

女人的哭号声刺得他耳膜发痒,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进走了。

十天后,舞宝儿自知无力续租,只好搬了出来。

临走时那株桃树开得更怒,满权粉花蓬蓬的喜人,舞宝儿实在不含,折下了一根花枝插在包袱里。

她搬到离秦淮河更近的棚户区,那里脏乱差,湿风里浸着河水的潮腥和码头工人们的汗臭,可好在房价低廉。

冬天的时候,她和梁南的孩子出世了,梁南姓梁,她便给孩子取名梁天。男孩生着圆溜溜的黑眼珠,跟梁南极像。有了梁天后,舞宝儿的日子更苦了。她一人都难存活,如今却要填两只口。

她心知凤仪楼再难容下自己,看着嗷嗷待哺的婴孩,犹豫再三,终而下海沦为一暗娼。

舞宝儿接的第一笔买卖,客人名叫林少奇,进了屋低着脖颈,手上攥得起筋。

舞宝儿壮着胆子打量一眼,见来者面容白净,腮频有,眼睫扑扇着,比她长不了几岁,心里遂安慰了几分。

林少奇看了舞宝儿半天,才将她认出。

多年前,正是他帮忙将她的丈夫背回的家,当时舞宝儿浑身淋透,哭得昏天黑地,难辨样貌。

而如今坐在这灯下的,婉婉约约,一双秋水剪了秋瞳,着实令他心动,又不由暗地轻叹。

舞宝儿认不出他,只觉他面相和善,不似那些淫乐之徒,便大胆跟他多叙几句。她得知林少奇是个扛枪的丘八,家中还有个守寡的亲姊,带着个年幼的女儿。

那年月,军阀混战,人命如草,当兵的更是朝不保夕,缺粮断饷亦然寻常,唯有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才会上这条道。

舞宝儿心里怜他,更是怜自己,便多说了些热人心的话。林少奇怔怔听着,心里烫烫的,脑子里清醒一阵晕眩一阵。第二天走的时候,林少奇在桌上放了一块大钱。

舞宝儿看见了连声说着使不得这么多,客人不容多言,惊慌地跨步跑了出去。舞宝儿看着他的背影,才依稀想起来这个人为何眼熟。

打那以后,林少奇许久未再来过。

舞宝儿着怀里的梁天,有时也会倚着门框失一阵神儿。

插栽的那根桃枝竟奇迹般发出了米芽,让她心里喜了一阵子,可后来又慢慢地萎了。花谢花开,露水情绿,她见得多了,自然能看开。

后来一天却有人敲门,舞宝儿心里慌着,见外面站着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女孩用蓝头绳扎着两只刷把儿,不怕人,仰头举上来一个包裹,隔着油纸便闻到一股香味。

舞宝儿拆开,见到里面是半只卤好的盐水鸭,连脖带头,热乎乎地压在手上。舞宝儿不由吃惊,问那女孩儿是谁家的孩子。女孩儿说了个舞宝儿没听说过的女人的名字。

女孩儿又说:“这鸭子是舅托人送到家里的,我娘说男人都好脸面,闷讷讷的,心里挂着也不愿张嘴,她便把鸭子切了一半,让我给你送来。

舞宝儿便笑了,当即撕下只鸭腿来,给女孩儿作回礼。

金陵城的盐水鸭乃是一绝,做法是先腌后鹵,皮白肉嫩,一块滑肉脱骨而下,肥美成香,紧韧鲜辣。

舞宝儿将那半只鸭子一点点拆了,小心翼翼地品嚼了一下午,吮得一点油星都不落下。

后来小女孩儿又来了几次,俨然熟门熟路。东西有的是林少奇送的,有的是他姊送的。

舞宝儿心里开始发乱,一见到女孩儿,自己先掉了眼泪。

女孩儿名叫二丫,不到六岁,便有小大人的模样,来了便不愿走,挨在一旁逗着小梁天玩。

舞宝儿从二丫那里得知,她娘双腿已多年,无行立之能,这才让她跑前跑后。舞宝儿听了,不由在心里难受,伸手摸一摸二丫的小发辫儿。日子依然难过。

暗娼者,所接之客都是些无钱无权的穷苦人,其中大多是码头上的劳工苦力、窘迫的光棍单汉、不入流的街混**。

这些人无有凤仪楼上雅客的风致闲情,一开始舞宝儿被折腾得差点发了疯,瘦弱的身子骨几欲散架,可看一眼摇床里的梁天,便将一切都默默地受了。

黑压压的夜里,男人的喘息和热汗凝成了混沌的气,飘浮在屋梁上,舞宝儿昏昏沉沉听着来自秦注河上的船笛声。

那悠长的声音似从梦中传来,朦朦胧胧的,抚慰着黑暗中那些活着和死去的苦难魂灵。有一天,林少奇来了,穿着军装,挺拔又精神,只是手脚依然拘束。

舞宝儿喜滋滋地看着,帮他整着脖领上的纽扣,抻一抻后襟,仿佛是她亲手做的一样。当晚梁天夜啼,碍了大人的事,舞宝儿心里发愧,起身要将宝儿移到外屋去。林少奇却把宝儿抢了过来,抱在臂弯哄着,他自言哄过幼时的二丫,存有经验。

不一会,果真不哭了,林少奇便轻轻将他安排在床中间,伸出长臂来搂着娘俩,沉沉地睡了。

浮世跌宕,静夜怜人,舞宝儿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醒来时,林少奇正愣愣地坐在床沿上。他说要打仗了,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来。他翻着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连一块铜子也摸不出来,又愧又急,大男人站在原地憋红了脸。舞宝儿任他木木地站着,自己跑到灶上,变出了三颗滚烫的红皮鸡蛋。她安排着:“给你姊一个,给二丫ー个,还有一个是你的。”林少奇推搪,将自己的那颗还给她:“你得顾养自己的身子。

舞宝儿重新塞给他:“前线打仗得有气力,饿着肚子就跑不过子弹了。”

男人当着她将那鸡蛋剥皮,分了两瓣,他朝自己嘴里塞了一瓣含含混混地说:“宝儿,你放心,我指定回来找你们娘俩。”

舞宝儿接过剩下的一半,没进嘴,心便暖乎乎的。

在旧社会,娼妓是一种合法经营,大方营业,自带一番招摇。

娼行里有个术语叫“遛弯”,便是在春、夏、秋三季,尤其夏夜薄凉之时,由妓院的负责人领着在街上闲转,三三两两,倦醉摇扇,红粉凝香,从姚家巷一直到贡院西街,妖信步于大庭广众之间,从而达到宣传的效果。

男人们看热了眼,看痒了心,奈何兜里的大子儿还得供家人嚼谷,喝不起楼船上的花酒,便奔了暗娼。

暗娼也叫暗门子,到这里的人俗称“钻狗洞”

因为是非法经营,操此业者不得大张旗鼓地招客,只得托“跑合人”给“带水”,起个拉拢介绍的作用。

而大多不含分给“跑合人”一份利的暗娼,只得自己揽客,排排列列地蹲坐在巷口、码头边、杂商区。

来者背手弓腰,低头细相,宛如采买家性。

一经谈妥,便一前一后默契离开。

舞宝儿所居之处便在这烟花野巷附近,周边多是以此为业者,颇成一番规模。

可毕竟还是追求实惠的贫户居多,可有时连穷男人也尝鲜来了,她只得出去揽客。

那时梁天还不到三岁,摇床已难将其束困。

舞宝儿想到个好办法,便是将宝儿放在一口空缸之中,垫上棉絮。梁天在里面贴壁而爬,坐井观天,好歹不失安全。

春去秋来,苦世磨人。

河那边有时零星地响着枪炮声,舞宝儿守着梁天,瞪着眼睛静静听着。夜舞宝儿正接客时,外面急响起敲门声。

暗娼门上总挂一盏红灯,亮则客空,灭则客盈,按说这时不该再有人来寻花。客人扫了兴,蠕动起肥蛆似的身子,口中骂骂咧咧。舞宝儿便去开门,外面的人浑身脏污,倚着门摔了进来。她认出那是林少奇,顿时心上一酸。

林少奇身上挂了彩,衣服脏污油烂,他见到舞宝儿便落了泪,哭得如同孩子。他说:“我姊病死啦,我是来家奔丧的。”

舞宝儿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着他揉着头发,这时小二丫从后面探出来,蔫蔫如幼猫。她了热水,给林少奇剪了身上的烂衣,见到那原本光洁的胸背上粗疤累积,不由流了泪,她说:“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罢?”

林少奇垂着脑袋,说:“我是当了进兵跑回来的,殓完我姊,就得赶回去,留在这里会连累你们。”

“走多些日子?”

“说不好,军队打了胜仗,还得继续向西开拔。

他接着说:“我一走,二丫就交给你了哇。舞宝儿点点头:“我拿她当亲闺女待。”

林少奇低头从地上那堆烂衣里翻了翻,找出两个铁皮罐头放到舞宝儿手里。“我只有这个。”

第二日,天刚朦朦亮,林少奇便要走了。

临走时舞宝儿又塞给他一个熟鸡蛋,林少奇不要,舞宝儿说:“收下吧,吃了就有了念想,有念想人就还能回来。”

林少奇咬牙,贴身塞好了。

舞宝儿抱着梁天牵着二丫,一直送他到巷子口,只等到人彻底走不见了,才慢慢回去。

晃就过去了半年,没听到关于外面的消息。这时二丫已经六七岁,懂了事,能帮她照看宝儿了。

她进了门不久就喊舞宝儿娘了,一声一声,脆脆的,听得舞宝儿心里清甜。西风寒雨,又是一年暮秋。

夜里的雨下得精密,簌簌带声,舞宝儿半睡半醒,在这雨声里听出点异常来,壮着胆子摸起顶门杠打开了外门。

雨丝冷得发亮,溅出星星寒气,她瞧见一个清瘦的男人正挨在墙根瑟缩着,雨点从茅檐淋下来,浸得他的缎子长衫油光光的。

舞宝儿接了一天的客,已经疲得骨头发软,便轻声轻气地说着好话回绝。

那男人站在原地犹豫着,一个黑亮的脑袋从他长衫下钻出来,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男人是北方人,押了一船干货来金陵,过文德桥时船翻了,满舱的货泡了水,还搭上个伙计。

男人倾荡了钱财,带着儿子连客栈都住不起,几经打听,倒发现在暗娼处过夜最为经济。

舞宝儿将男人让进了屋,那小男孩几经颜沛,顾不得认生便很快睡去。男人换了干衣服,才顾起舞宝儿,灯下瞧佳人,不由秉住了气。

这年舞宝儿尚不到三十岁,眉眼依然,虽消瘦了许多,却更添了几分清怜动人。

“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吗?”他不禁悲声叹道。

男人名叫潇刻,家妻早亡,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外头闯荡。

虽是北方人,他身上却有淡淡书卷气,两道剑眉细长,身材挺直瘦削。他没了本钱,唯剩贴身一些散银,只能委身待在此处。舞宝儿见他举止斯文,谈吐有礼,便应下每晚留他住宿。只是白日里她仍要工作,一个大男人总是有碍。

潇刻自知,白天便带着儿子出去闲转,再后来,又顺便带上二丫和梁天。

十里秦淮思鼎盛,六朝金粉历沧桑。

那时的沿河两岸,由夫子庙为商市中心,包括白鹭洲、緊宝门,大街上熙熙攘攘灯火璀璨,三教九流,喊买喊卖,喧喧吵吵了数百年。

潇刻左手牵着二丫,怀里抱着梁天,再用衣角引着自己的小儿虎子,一大三小走在闹市,潇刻步伐不紧不慢,自带几分温文风度,引得不少人顾看。

金陵人性子细,饭食便也随了人的品性,不论用材贵贱,都要带些精致和用功。

永和园的烧饼和干丝,奇芳阁的鸭油酥煷饼和什锦菜包,瞻园的熏鱼银丝面和薄皮包饺……秦准八绝,勾尽两岸百姓肚子的馋虫,却非是普通人家可飨。

潇刻自然也是买不起的,中午便带着孩子驻足在河岸边的“船工饭堂”。

四毛钱一碗的牛肉汤,算是买给苦力们的侈饭,密条条的粉丝晶莹分明,透着亮光,牛肉切块,经老汤炖得软烂绵韧,再佐以葱末非黄,蒜末辣子,以滚油乍淋,鲜香热辣混着蒸汽扑了一脸。

潇刻买上一份,分成两碗,让虎子和二丫闷头海海地吃着,自己抱着秦宝儿对河翘腿而坐,简陋的棚顶被风鼓得扑扇作响,他抽一口卷烟,看看河面上的万糧千帆,宛若古代临江思哲的文士。

潇刻在舞宝儿处住了一个月,花没了钱,临走时,对她表了心思。舞宝儿红了脸,低头掐着褂角。

她说:“你去罢,你堂堂正正的,能找个好样的,不该被我脏了名声…”潇刻叹了口气,牽着虎子上了船。

又半年过去,一天来了辆军用吉普在门口停下。里面跳下两个兵士,拆出一张印着红戳的阵亡通知书,对舞宝儿读罢,取五块银元塞到她手中,接着面无表情地跳上车,赶去下家。

舞宝儿捏着那张黑字红戳的信,身子抖着,眼泪潸潸落下,终是没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又是一季。

这天二丫兴奋地跑进屋,拽着舞宝儿朝外去,舞宝儿被她引着,看到了门外站着的父子俩。

潇刻被晒黑了些,原本斯文的脸膛透出些山枣色,虎子的个头窜到了他的半腰,溜溜圆的黑瞳仁,频上凹出一对酒涡。

“这回来可待多久啊?”舞宝儿在灶台旁忙活着给两人接风。潇刻端端然地坐下,点了根烟,说:“我不想走啦。”

他说:“我这回挣了点钱,本来能挣更多的,可是心里一直挂着你们娘仨,虎子也说想小姐姐,我便带着他来了一一我这回,就不走了罢?”

舞宝儿停了手,背对着他不说话。

潇刻慌了,过去将她扭过身,见舞宝儿红了眼眶,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两个孩子都吓愕了,小梁天也扶着墙软乎乎地瞒跚而来,瞪眼好奇望着屋中的四人。照潇刻的意思,是要像模像样地办一场婚事,舞宝儿不同意,费钱不说,她经不起左右乡邻的嘴舌。

那便筒操轻办,红纸、新衣、香果吃食总是要置的,舞宝儿打前一夜就怔地睡不着,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着。

天亮了,吃了饭,潇刻果然喊她一起出门。

舞宝儿表现出十分的抗拒,因为在此之前,她出门只为一件事。

破旧的大门此时像是衣裳一样保护着她,她不知出去后该摆出什么样的动作,眼睛朝哪里看,别人又怎么看她。

潇刻拍着她肩膀:“没事的,有我呢,还有孩子们。”舞宝儿便像久不见阳光的小兽,畏手畏脚地跟着潇刻出门了。两个人帯着三个孩子,走路也紧挨着,在大街上就是小有规模的团。人们偏头看着,眼睛里便生出些色彩,層舌也活泼起来。

潇刻依然温文尔雅,不紧不慢,他腾出手来搂着舞宝儿,柔声说着:“不要怕,有什么好怕的?”

舞宝儿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力量,腰便挺了起来。

她渐渐把胸口的气喘匀了,脸也扬起,初春的空气里帯着久违的阳光味道,跟大街上各类繁杂的香气臭气交织在一块,混合出市井的烟火气。

舞宝儿终于觉得自己是像普通人一样在逛街了,她又想起自己是新娘子,当比普通人更幸福一些,不知不觉便把腰挺得更直了。

他们一齐去了布店,裁了几尺鲜红的大布,其他的料子也要了些,好留着给孩子做新衣。

再去买了一斤糖果,红红绿绿,用玻璃纸包着,香果子,炸酥饼,也各买了一包,特意让掌柜缠了红线。

又去肉铺切了两斤猪肉,厚膘像羊脂玉一样肥润油光。

路过莲湖糕团店时,潇刻又停了脚,眼都不眨地称了八两桂花夹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家五口走在回去的路上,周围闲人们已经野狗似的嗅到了味。远远近近地随着,说着。

直到进了门,那些人还站在门口不走,叽叽喳喳地蹬眼望着。

潇刻见他们指着门上那盏红灯,笑嘻嘻地说着叫着,便伸手抓了把糖果,投石子般向他们用去。

趁他们抢食的工夫取下那招客的灯笼,关上门来,在脚底踩了个稀扁。舞宝儿进门就跑到灶上忙着,孩子们在屋里抢着吃的。

潇刻唤出了虎子,递给他一根半拧长的二踢脚,问:“敢点吗?”

虎子七岁有余,点点头,蹲在地上,又接过父亲的烟蒂,恶很狼地杵燃了引信。

嗖的一道尖鸣,炮仗腾然入空,超过层层的青砖乌瓦,惊飞了鸽群,在初春的灰色天空震出一声钝钝的沉响。

婚后三个月,潇刻有些闲不住了。

舞宝儿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劝道:“孩子他爹,出去闯闯吧,大男人总呆着不是事。

潇刻说:“我放心不下你们娘几个。”

“没事的,你回来早点,孩子有我守着。”

潇刻便掐灭烟头,早早睡了。

舞宝儿带着孩子,到码头送他,秦淮河的水青浊浊的,船坞里的笛声漫长平稳,潇刻站在船头久久地挥着手。

他这一走,便是两年没有回来。风雨涌浪,乱世浮萍。

舞宝儿心里挂着,念着,奈何眼前存活无计,只能挂了灯笼,重操旧业。

周围曾吃过喜糖的男人,不坏好意前来“照顾”生意,事了之后不忘羞辱,扯着头发骂声“表子”!

亦有食白饭的地痞无赖,理直气壮而拒不付账,协以挙脚。这类嫖客在当时不是少数,遇到了,也只能忍之受之。

每当母亲緊碌之时,虎子便领着二丫和梁天,坐在秦准河畔上,天苍水茫,层层河浪缓慢地推展,晚霞夕照着水面,滚滚流金。

每当看见有远处有亮着汽油灯的货船,三个孩子便放声大叫着:“爹!爹!”声声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昏蔼的河雾里。

舞宝儿三十ー岁这年,得了一场重病,头烫得厉害。

那时的大妓院接连出事,子洞也乱成一窝,官、阀、匪、各踞一方,有闲钱而怕招事的小民,便纷纷去寻暗娼。

这天她照常接客,昏沉沉里挨了一通凌虐,起了死心。

她摸出了剪子,头晕眼花里瞧见潇刻的模样浮在半空,对她笑着。亏得这时二丫进了屋,哭着喊着将她阻了。

舞宝儿咬了牙,为了三个孩子,硬是挺了过来,转天便继续谋生。

当时的暗娼皆是按次收费,积量维饱,一次三毛,与六块臭豆腐干、一斤棉花的价格等同。

舞宝儿便在那激荡黑暗的年代独自养活了三个人的孩子。

世态炎凉。

她死的那年尚不满三十五岁,在娼行浸身过久的女人,外损内亏,鮮有长寿。

她临死也未能等到潇刻。

后来,二丫嫁了人,远去南方,梁天因参与游行而入监,未准他出狱葬亲,虎子只得个人将舞宝儿的尸身卷了,葬在秦准河边。

作为旧社会的殉葬品,舞宝儿在乱世沉沦的几十載的躯体,最终化为了秦准河畔的一浸血的沃壤。

风烟茫茫,血阳晚照,虎子埋了养母,对着浊浪滔滔的河面嚎哭不止。

后来,虎子便独自踏上了自己的人生之途,他从舞宝儿口中知道了父亲是山东人,便至鲁地相寻,后转河南、山西、河北皆无所获。

乱世飄零,身不由己,几十年的工夫晃眼而过,潇刻这个名字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埋进岁月浮士里。

虎子便留在了山东。

送君行,念君归,江湖路远几时回。

几十年的老房子被推平,覆上了齐齐整整的绿化树,再难见当初的模样。

有人问起虎子的去向,有人说他回了老家,住在南京,也有人说他在火车上发了脑溢血,半路便去世了,消息虚虚实实,无从查考。

若虎子真的离世,那世上便再无人知道,当年秦淮河边上那个女人是怎样的眉眼模样。

直到几年前,我才知道,你爷爷那年闯关东,在舞宝儿下葬的两个时辰后,把她刨了出来。

从此,死而复活的舞宝儿一直沉睡在太行山,再未睁眼。

这种道法极其珍贵,一生只能用一次。

我问老爷子,要这女人有何用。

老头说,你所学的魂殇决,必须要配这舞宝儿才能发挥最大能力。”

语落,

苏野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有句话这么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一句颇有感触,尘世喧器,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有许多低贱而伟大的小人物,曾经不为人知地存在过。

他们卑微如浮萍蝼蚁,悄无声息地路过这个世界,像是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光。

“三叔,你前面说,舞宝儿的阴元和我修炼的魂殇决相辅相成,能加快炼化速度。可我现在都没懂,这舞宝儿和阴元到底有啥关系啊?”

三叔一巴掌呼了过去:“你想哇,那angle只被大狂风一人弄哭过,就一个阴元,可舞宝儿不样啊!

她天天哭,夜夜哭,

咬着牙哭,蹲在被子里哭,

各种姿势,

眼泪哗哗的流,

那阴元可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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