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接话,沈娇娘却是固执地就此说了下去,没有半点忍让:“陛下同奴才本身就有交易,陛下忘了吗?还是说这大位之诱人,令陛下已经忘了母亲的苦难?”
果然,李绩勃然大怒地起身。
他举步过来,一脚就踢在了沈娇娘肩头,面带厉色地喝道:“朕已经废了王家,当年可能害朕母后的人,朕都已经废了!忘?朕夙夜不敢忘!”
包括赵秋晚。
这位在孝慧皇后头七时爬上龙床,一举得到荣华富贵的淑仪娘娘,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以为自己能安享晚年,最终还不是死在了自己女儿的婚宴之上?!
说到这个婚宴——
沈娇娘敛眸冷笑了一下,这婚宴可以说是李绩把惺惺作态贯彻得最为彻底的一次。
他一道圣旨,将平安公主李胥许给了商州刺史王馥。
王馥乃是琅琊王氏的长房嫡子,承袭雎陵郡公,他年轻有为,才貌双全,可以说是王家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
若是放在以前,他也的确是个非常合适的婚配人选。
可惜的是,王家如今已经败了。
王馥这个商州刺史还能做多久暂且不论,单是他的雎陵郡公就已经在一个月以前被褫夺了。
而今红事变白事,李胥也就更加不受王家人待见了。
沈娇娘手里的寝具连同托盘一起落在了不远处的小石子路上,所幸没有沾染上灰尘。
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重新跪倒,说道:“赵淑仪死了,华妃娘娘呢?如今华妃娘娘被陛下您交易去了淮南,眼看着仇人远走,陛下当真忍得?”
李绩不是没有怀疑过华妃。
但华妃胸无点墨,要她如此缜密地害人,显然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然而即便是这样,李绩也用华妃的命同王家做了交易,将王家仅有的那么一点府兵,和府里的几个爵位置换了。
所以沈娇娘这话其实没错。
李蒙之所以能带着自己的母亲遁走淮南,是因为李绩在为社稷安危的考量之下,收缴了其手底下的所有可用之人。
“你什么意思?”李绩俯身质问沈娇娘。
沈娇娘面容淡然地抬眸直视李绩,问道:“陛下不想知道那夜……为什么华妃会将我推到吗?”
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只有华妃和沈娇娘知道。
当年孝慧皇后一事所有的相关记录早就已经被毁了,沈娇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李绩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查去。
见沈娇娘目光坚定,李绩眯了眯眼睛,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夜本不是推倒。”沈娇娘铿锵有力地说着谎话,“那夜是华妃想杀我,因为我发现了她才是当年孝慧皇后亡故的凶手。”
李绩几乎是一瞬间抬手掐住了沈娇娘的肩膀,他喉头滚动,双眼猩红地问道:“证据呢?”
“证据便是我从华妃宫里搜出来的一个香囊。”
自雨亭两侧有假山池子,流水淙淙。
沈娇娘的声音温和坚定地快要和流水声混做一起了。
“那香囊里是用麝香等药物合成的蜡丸,用之可产生幽香。然而《医方杂谈》卷二《周氏胎方》中写到,麝香别研半钱,佐三钱官桂末,便是一方单桂饮,也作夺命散,可用作下死胎,以可让孕者流产。”
“陛下若是去查,便能知道华妃一年前有小产过。”
“胡育,便是当年为华妃诊断有孕的御医,亦是为华妃调配香囊的那个。他所做的事不可能万无一失,自然就被三宝窥探到,以此要挟他。”
“是那个香囊让华妃方寸大乱,也是那个香囊,令孝慧皇后香消玉殒。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查查永和坊的蜡匠,至于香囊,它被我埋在了沈家旧宅的疏影林榭里头。”
说着,沈娇娘冰冷的手按在李绩的手背上,一双杏眸仰视他。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既然黑市和傅长缨都只是李绩手里的棋子,那么沈娇娘那时遮遮掩掩的行径他李绩虽然看不到全程,却也能知道个大概。
所以在李绩耳中,沈娇娘这一席话里每一个细节都有据可考。
但偏偏是假的。
李绩忘了自己是如何从自雨亭离开的。
他浑浑噩噩地飘荡回了自己的寝宫里,随后魂不守舍地点了两个内侍去沈家被火焚尽的旧宅里头挖了几个时辰。
当那份黑乎乎的香囊送到李绩手里,当御医告诉他这香囊里所放蜡丸里的药物是什么之后。
他信了。
是夜,沈娇娘守在蚕室之外迟迟没有入睡。
夜深人静时,蚕室墙头出现了两个内侍的脑袋,他们拱着一人翻墙入院。在确认院内没有人醒着之后,这三人才悄悄摸摸地摸到蚕室窗户下头。
哒哒——
沈娇娘伸手敲在窗台上,朝其中一人招了招手。
李绩带着两个内侍站在窗外,他背对着月亮,面目处在一片阴暗之中,独有一双透亮的眼睛。
“陛下……可是愿意相信我了?”沈娇娘有意用一种带着淡淡的幽怨之意的嗓音轻声说道。
乍一听这句话,李绩愣了一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想,沈娇娘就翻窗出来,拉着他往墙角边走了。两个内侍原本也想着跟过去,却见自家陛下背在后头的另一只手挥了挥,于是又蹲了窗台下。
沈娇娘的手里提着个布袋子。
她垂眸欲言又止,踌蹴了一会儿后,还是将布袋子塞了李绩手里。迎着月光,她眼中蓄着泪,三分脆弱,三分柔美,却又有四份坚毅,仿佛谪仙抵世,叫人说不出重话来。
李绩将布袋子打开,低头一看,就看到了玉玺、虎符和一枚牡丹花纹样的戒指。
戏,自然是要做全套。
在李绩这话到嘴边还没开腔时,沈娇娘几欲拜倒,泪盈于睫地说道:“陛下,娇娘并不奢望什么,但请陛下放过沈家,让我父亲不必再背负污名。”
李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握着布袋子的手猝然收紧,连忙托着沈娇娘起身,清了清嗓子,说:“娇娘,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