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娘彼时已经出了院子,闻言停步,回眸看他,笑吟吟地说道:“刚才程侍郎还说陛下会大为嘉奖呢,我想着,这份工合该程侍郎去才是,到时候嘉奖下来,我决计不会与程侍郎争。”
关永明连忙起身朝程智中一拱手,说:“我也不会,程侍郎这主意出得极好,想来陛下一定会高兴。”
程智中苦着个脸,心里是哀嚎不断。
但这事既然到了他的头上,他再想要推脱,时间上也不宽裕了。于是程智中只能抱着着有待商榷的一百份试卷进了宫,一路直呈到了勤政殿去。
李绩刚处理完几桩政事,才得清闲,就看到满头是汗的程智中抱着一叠试卷跪倒了御前。
“程侍郎今日不是应该在女学阅卷?怎么,这卷,阅完了?”李绩把玩着手中玉佩,单手撑在腿上,斜着问程智中道。
程智中先是口呼万岁,随后禀道:“回陛下,卷已经阅完,已有六百五十余份装好了车,准备送入宫来。”
李绩一听,便笑道:“那你来是为何事?你怀里这卷子又是怎么了?”
“陛下圣明,故我大兴人丁兴旺,贤才辈出。”程智中甩了一堆吹捧的辞藻出去,接着将卷子递给上前取物的内侍,继续说道:“如今前六百五十的确已经出了,但有一百份卷子尚无定论,以臣之见,这初开女子恩科,若是宣得多余八百名,反而能显现出我大兴厚积薄发,是陛下之圣明贤兆也。”
虽然是溜须拍马,但李绩的确是听得舒服。
他大手一挥,说:“既如此,便将这试卷并入那六百五十余名试卷里,一并出榜。”
底下原本还有些战战兢兢的程智中一听,松了一口气,连声谢旨。
当天傍晚,恩科挂榜。
长安城中宵禁免除一夜,处处张灯结彩,颇有年味。
沈娇娘站在女学院子的小轩楼上,遥望着如银河一般的坊间大小道,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是她这几年第一次离烟火气如此之近,往常不管是过年还是大小节日,她总是因为各种事情错过,最近的乞巧节,便是因为女子恩科一事也误了。
“姑姑,要不要去坊间转转?你今日放了奴仆们的家,也该给自己放放假才是。”芳容给沈娇娘打着扇,轻声说道。
“不了。”沈娇娘摇了摇头,说:“如今刚刚挂榜,这复审和殿试都没开,我若是出去了,怕是会惹人非议。”
这也是沈清芳和沈清欢回长安这么久,始终都没有上门的原因。
芳容叹了一口气,转眸笑道:“那姑姑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去给姑姑买回来,可好?听说城中有个做磨喝乐的工匠特别厉害,我去给姑姑买一个回来如何?”
她一番好意,沈娇娘也就没拒绝,笑着应是,容她出去撒欢去了。
这一夜喧闹与繁华,直到第二日晌午,都还在持续,女人们大大方方地上街谈笑,有的甚至敢去文馆与人探讨诗文,颇有当初先帝大开女官之先河时的光景。
此时沈娇娘早就已经换了朝服入宫。
今日是皇帝与众臣复审的日子,沈娇娘作为初审与主考官,理应在场。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姜越之提前被解了禁足,一脸平淡地兜袖站在殿内。他抬眸看沈娇娘时,旁人觉不出端倪,但沈娇娘自己是如芒在背。
李绩几日没见沈娇娘,心中痒痒,想看她,她却总是低着头,心中的烦闷也就突然重了些,连带听礼部尚书念文章也没什么心思了。
裴东河看出陛下心不在焉,心中对着写文章之人的鄙夷也就更甚。他是林氏老太爷的门生,打从心眼里就尊敬老大爷,遵从孔教三纲,这女学与女子恩科在他眼里那就是小孩儿过家家,胡闹!
如此想着,他转眸去看站在一角的沈娇娘。
“沈祭酒怎么站这么远?你是主考官,也是这八百份考卷的初审官,你应该站近些,听听这些文章才是啊。”裴东河胡须一抖,眯着眼睛喊沈娇娘。
沈娇娘乍一被裴东河点名,头就抬了起来。
李绩面上一喜,招了招手,说:“裴卿说的是,沈祭酒既然是主考官,那就是得站近些。”
这话听在裴东河耳中,可不就是皇帝在给自己撑腰,他心中对沈娇娘的蔑视也就更重了一些。
一旁的程智中忙出来禀道:“回陛下,回裴尚书,这儿一共是八百五十多份。”
“胡闹!”
“简直胡闹!”
好几个大臣听了,不免咋舌哗然。
外头女学张榜一事是昭告了天下的,他们这些朝臣什么也不知道,正说明了他们对女学与女子恩科的轻视。
裴东河更是气得胡须直抖,看着程智中的眼神也带了些火,他指着抖了一下的程智中道:“这说定是八百分,那就得一份不多,一份不少。你这陪审是怎么当的,岂能如此儿戏啊!”
顶上李绩撑着头看了一会儿沈娇娘后,才朗声说道:“裴卿莫急,程侍郎倒是已经和我说过了,既然我大兴人才济济,多上这么五十分,也不无不可。”
“陛下——”裴东河扭头朝李绩一拱手,两眼垂泪,“陛下即便是求贤若渴,那也得明鉴这贤才到底如何啊。”
他说着,手中捏着那试卷直抖,旋即丢在了地上。
说起来也巧,裴东河手里的试卷正是沈清芳的,只是所有试卷的名字都被重新缝上了,只有带复审结束后,才能再揭晓。
沈娇娘虽然无意作弊,但沈清芳的字迹她太了解了,所以当她将这份被裴东河丢在地上的试卷捡起来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沈清芳的卷子。
被裴东河视为低俗之物的,正是沈清芳的第四题——赋。
题目是宋玉夜游南轩湖,饮酒作诗,以闲庭信步,豪气干云为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