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手足舞蹈的花式步子展示,离开身后的纯色山脊梁,是我要走下去的另一个开始。
终于带着满身的伤疤,在漆黑的山林里走出来,在霓虹灯升起的地方,看到了山这面的世界。
导师还是骗了我,山这面的世界太大,也不是精彩的,也不是一座山纯粹,也不是一条河温蕴,是字眼里无法解释的横纵线路的奢靡。
这里到处都是路,别人踩过的,别人修葺的,甚至别人放了尖锐石子的。
路带着灯光跑,在这个城里画出蜈蚣的脚。
什么稀奇东西,奇怪的人一股脑的光怪陆离都包围我,瞧我唯一还幸存的没有受伤的脸。
从山脚那开始,有些人像一只只被吃了苍蝇药的老鼠,以为自己有过翅膀,找个理由四不像的在街上游荡。
很有些人,他们才华横溢,微笑得体,衣着鲜亮的在各个我想要进去的地方站好,侍立了一排。
一直我向往的山坡,向往的高度,成了我最温蕴的内心,成了我身后的风景。
带着这唯一的荣耀,我瑟瑟发抖的站在街头,我除了又饿又累,又被这个世界惊恐着了。
这里能洗去泥垢和解决温饱的地方,都让我感觉到炙热,烘烤出的汗水在我的舌根下,辗转。
现实让我想起来,我身上能和钱有关系的东西都没有了。
刚才的那些狂言壮语让我感觉到了又一次的被抛向顶端,感到了自己又一次的渺小。
我又站在了山脊上,是狭窄的山脊,不能横行两步,不能安坐,两边都是陡峭的山脊,只能在上面看,而突然不能欢跳的山脊。
一身疲惫和结痂的伤疤不能说明你做过了什么,只能说你又一次带着伤回来了。
我在这里看到了君王的眼神,含笑的眼眸里是距离,还有俯视。
人遇到选择时真是艰难,没上山觉得一切美好都在山上面;上了山又觉得,山脚的地方也是最美的,然后如此的反复懊恼,反复的比较。
看来刚才下山太容易了,蹭蹭几步,头上汗水还没来得及汇集,腰间也没有攀爬时的酸麻,就那么几下,发现了一个便捷下山的地方。
是不是,太轻易得来的世界是要经过淬炼,才能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
怯怯扪心自问半天,还是挺起了腰杆,知道自己是从一座山上下来的,而不是从一条沟渠爬出来的。
想到这,心里暗自背出导师在上山前的山脚那给的一个地址。
掩住耳朵,咬咬牙又向前艰难的走,去寻找。
奇了怪,走在平地上反倒觉得有些累,那些远看像方向标的路灯,发出来的光亮,耀眼冰冷还让人无法呼吸。
一条铺满了碎石子的道路出现在眼前,看来我得光脚踩在街道上石子的棱角上了。
那双有一只掉了底的鞋和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一起被我的狂妄留在了下山时一个树洞里,还有一句现在说不出口的话。
我的世界,我来了。
脚底被刺破的声音大过肚子里咕咕响的声音,汗水终于从额头开始聚集。
不管走向哪里,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风景也是自己看到的,得到的东西也只有自己明白。
鼓励自己一下,整理好自己,露出最谦卑的笑容,认真的把另一只脚踩在石子上,心里也跟着笑了。
路还是要自己走的,哪怕是别人走过的。
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胡同,路牌上模糊名字在昏暗的月光里闪烁,胡同地上尖锐的小石子上,散发出来些温暖。
幽暗的小胡同竟然别有洞天,在石子路上走了几百米,原本的狭窄突然变宽,脚下的道路没有了石子,暖暖的地上也平实了。
有那么十几米宽的道路两旁,隐藏在树丛里,古色古香的矗立些木阁楼房,挨着排向前,一眼都望不全。
不见纷飞的彩灯,不见脸露假笑的侍从丛立门旁,深黑参合灰黑在这条僻壤的小巷里,贵气神秘。
有一种清澈气息混在灰黑街道上楼阁的漆黑倒影里,但就是这样的沉稳和婉约的气息,很像一个待嫁的女孩儿在这里。
这难道才是外面的世界,是一大片喧闹的缤纷地方一湾蓝色?
一屁股坐在一间房屋前的房檐下,佛掉脚上的尘土,按压那些被石子挤压坑洼的地方。
迟疑的看向周围,想着自己是要向左去敲门,还是向右去询问时,身后的原色木门开得轻微,还带出一点宁静。
导师,她一身的蓝色丝绸衣衫,一支蓝色簪花插在发髻右边,端静的脸上带着和这个屋子散发出一样的宁静。
她问我是不是需要进来休息,我低头木讷的随人家进了屋。
这是一家该有百岁以上的建筑,高举的屋顶上透出紫色云烟,四壁也是熏香的古画,还有些字体飞扬的字帖,就连我脚底踩到的地方也露出年岁久远的味儿。
她从我两只叠罗在一起的脚看起,看到一个悲哀加崇敬的眼神,她露出让我感到善解人意的眼神,还有熟悉的微笑看着我。
这个微笑就是我那天,刚入学时,在校党委的门口,在掏出入党申请书的时候见过的。
而那天,导师问我是否是自愿的时候,我犹豫了。
那份申请和我的犹豫一起又塞回我的衣兜里,就在我此时的内衣夹层里。
此时,我不能想象她是这屋里的神灵,还是我记忆里的导师。
我想告诉她,我孤身一人走过高山,见过最美的景色,在那山巅上的陋室集满了雄心壮志,还走出一条上下起伏的路。
可是,在下山后,才认清自己。
内心的卑微和对奢华的惧怕,都是说明我还不够洁净。
我讷讷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有了。
因为我除了已经衣衫褴褛,已经头破血流,还很冷。
可能眼前最要不起的不是能容身的地方,只能是一碟数得清个数的茴香豆啦。
最后我小声的说,还因为,我是一个只剩下梦想的一个人了。
她淡淡的一笑说:我要的就是你的纯粹梦想!
那天我终于懂得,孔乙己能在社会穷困潦倒时,在自己穷困潦倒时,还穿着长衫的走进酒馆里,点了一盘象征尊严的茴香豆。
他不管人们会不会问他四壁透风的住处,会不会知道他的囊中早已羞涩。
他的光鲜也不是一碟茴香豆,也不是这个酒馆里,他的存在,更不是别人喊他一声,他的名字。
也不是数着茴香豆,穿着发出酸味的褴褛长衫,在这个聚集全城最有宣传力量的地方,唯一站着吃东西的文化人最后的尊严。
他要的唯一一点自尊,要人们识得代表文化人那件旧长衫!
导师伸出手,等着我,等我掏出带有体温和一天汗水沁透后,又生出许多褶皱的入党申请书时,她的脸上幻化出我见到过的最慈祥,最明媚的笑容。
这栋房屋里的宁静,还有她脸上的宁静,告诉我,我自己是谁。
人生注定要起起伏伏,掖掖藏藏,不到最后自己也不敢承认自己是谁。
非把自己弄得破衣褴褛,遍体鳞伤,面目全非,蓬头垢面后才重新认识自己。
否则即便是一场风一场雨后,洗干净了世界,也洗不净心里仅存的自尊上星光点点的霉毛。
那天我在屋里,在紫色云烟里的一面留言的墙壁上看到了一句话,“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者不饮盗泉之水”。
字迹虽不算是龙飞凤舞,却有独特的一种力量。
能感觉出,水字的最后顿笔是要流泻出去的那样畅快。
导师给我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汤圆,在我身边告诉我,这里好多的字都是前者留下的。
那一天以后,我在这座山城里的大学,好好的读书。
还会时常怀揣一面小红旗的带人去爬山,会在那个陋室里再看一遍那些人的名字。
偶尔也会在山脚下碰到导师,在看到她狡黠的眉目时,我深信,她又开始“骗人”啦。
但是我心里一直感谢她,她的蓝色衣衫,蓝色的簪花,都给过我安宁。
她给我的美好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上,见到过的,想象过的,还有梦里梦到过的。
而她,我在爬山的那一刻就懂了,她就像高山上清澈的风掩盖住的路。
混合在时间的漩涡里,在每一个爬过高山的人脚下。
她给我的美好除了脚下,还有心里的温暖,这温暖需要脚踏在上,才能感觉到大地上的温煦。
她成为我导师那天,微笑如初瞧着我报到那会儿,一群佼佼者围着她,我就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新奇,让我很舒坦的那种高贵里带着一点狡猾。
我就知道,我也不是那个唯一一口气登上高山的人,更不是唯一在高山上看到另一个自己的人。
听着她的欢笑声,很显然,她身边的人都是从四面八方的高山上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