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急明显感觉掌下的身子变得僵硬、焦躁。
他皱眉收手,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
花笺露出无赖的笑:“也不能怪我啊,你看我现在这么弱,街头的顽童都能把我撞倒,要重新习武还不知得几年,我想找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保护自己有问题吗?”
说罢,直勾勾看着莫急。
“你想要我保护你?”莫急问。
“你愿意么?”她双眸晶亮地看着他。
“不愿。”莫急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莫氏子弟,只保护帝系。
……
“……酒心蕊长达五年的花苞时期,一直都是差不多一个模样,只有花托有细微的差别,你看——”御医拿着图谱一一解说。
莫急皱眉看着图谱,努力回忆切云山上剩下的一株酒心蕊。
那花托长到什么程度了?
应该也要开了吧?
凡费过心思的,难免不忍舍弃。
莫急一想起自己整整一月守着花开,就觉得不能白费力气。
何况花笺若早日筋脉复旧,便可重新习武,也不必总算计他的庇护。
……
第二次往返切云山,只用了四十日。
采得的酒心蕊照例交给唐皇后。
又过了几日。
逢不当值时,莫急跑城南买了只胡饼。
咬下一口,瞥了一眼那日花笺站的位置。
伤应当好得差不多了吧?
开始修习内功没?
……
花笺家中难得有客。
是与她同出桐花谷的钟楚楚。
莫急隐在暗处,觑机瞥了一眼花笺的脸色,眉心却是一蹙。
不好。
“你又不是第一天练内功,竟然能练成这样?”钟楚楚的语气既恼火又不解,“虽说筋脉修复得差不多了,可底子毕竟受损,练得这么激进?想死吗?”
“我——”花笺张口说了一个字,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嘻嘻一笑,继续说道,“怎么会想死?只是不想好而已。”语气中一如既往带着狡诈和无赖。
“不想好?”
“我要是好全了,还有人管我么?离了这里继续流浪江湖?我都流浪十几年了啊!”
钟楚楚沉默。
莫急也一时不知如何作想。
“师姐当初怎么舍得离开陶郎的?”她又笑,“我要有个陶郎肯为我负责,一定一辈子赖着他!”
莫急忽然想起那日,剑尖刺入她心口时,她眼里的狡黠和快意。
“你想赖上莫急?”钟楚楚嗤笑,“醒醒吧!”
莫急无声点头。
他才不是陶汾那种烂好人。
“醒不醒又有什么区别?”花笺仍是笑,“醒了也不好过,不如梦着。”
“养好身子,重新习武,以后什么没有?”钟楚楚道。
“就是没有啊……”花笺长开后,嗓音也越发娇腻,尤其拖长了尾音后,懒洋洋好似对世间万物都不上心。
“你们要是直接杀了我,也就罢了,可你们这些大善人呐,总想救我……救了又如何?我以前还有个桐花谷可去,现在呢?养好伤,我去哪儿?”
她歪了脑袋看钟楚楚。
从莫急的角度,能看到她的脸,她笑着,眼里却像藏了刀锋。
尖锐,激烈。
“如果有,你怎么走了又回来?”
“仗剑走天涯,那是有家的人才会有的梦,我配吗?”
“我最好永远像现在这样,像废人一样,被圈养在这小小的宅子里,有人为我请医,有人为我采药,有人让我赖着……”
……
钟楚楚离开后,花笺仍旧坐在床上,仰起脸,望着窗。
暮色昏昏,窗纱上映出庭前梨影静静。
花笺忽地一笑:“那家的胡饼真的很香呢!”
话音刚落,窗纱之上,如墨聚染,凝出一道深色人影。
花笺又笑一声,跳下床,跑到窗前。
打开窗,五步之外的梨树下,男子沉默而立。
莫氏兄弟很有些古怪。
明明是双胞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莫缓总在人前走动,却少有人注意到他。
而莫急很少露面,一露面,就让人难以忽略。
至少她觉得难以忽略。
“没给我带一只?”她趴在窗台上冲他笑。
“那家不香。”莫急道。
他选那家,就是因为那家不怎么香。
否则,他一个日常隐匿的影卫,岂不是要被胡饼出卖踪迹?
花笺“哦”了一声,又笑嘻嘻问:“切云山美不美?”
“不知道。”他又不是去游赏的。
“我听说切云山的山脚下遍地都长着一种紫色的小花,半山还有一片野桃林,是不是?”
“没留意。”
“那切云山的路姑娘呢?”她突然问,“剑快不快?人美不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莫急微微蹙眉:“没有遇到。”
他惦记着剩下那株酒心蕊,倘若在他不在的时候开花了,只需三日就会凋谢。
因此翻山越岭,不敢停歇,何来心思看紫花野桃?
采了药便急着下山,甚至忘了去敲山间小屋的门,也不知路沅回来没有。
“真可惜啊……”她笑了笑,“不过下次说不定就遇到了。”
“没有下次,”莫急淡淡道,“切云山只有两株酒心蕊。”
她“哦”了一声,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莫急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让她看。
正当他想走的时候,花笺突然喊了他一声。
“你来找我有事?”她问。
“顺道来看看。”莫急道。
她又“哦”了一声,抓了抓脸,问:“你还会帮我找酒心蕊吗?”
“不会。”莫急答得很快。
虽然刚才她与钟楚楚的对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也确实是她的真实处境。
她不想好得那么快,也不必强求。
“如果我想要呢?”她却这样说,“如果我希望你继续帮我找呢?”
莫急皱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不想恢复得那么快,为什么又要他去寻药?
“你想支开我?”莫急警惕地看着她,“想做什么?”
花笺愕然,一时接不上话。
“我不会再为你寻药了。”莫急斩钉截铁地说。
……
作为天子影卫,莫急并不常出宫。
但那个声称只喜欢赖在屋里不出去的姑娘,却开始频频进宫。
莫急每每随皇帝陛下至立政殿,总能见到她的身影。
他倒还好,皇帝陛下先不乐意了,一见到就让人将她赶出宫去。
“她又来做什么?”皇帝陛下问。
唐皇后笑眯眯道:“我也不知道,”转头问莫缓,“你知道不?”
莫缓慢吞吞摇头:“属下不知。”
于是唐皇后顺理成章继续问:“莫急说呢?”
莫急原本也想说不知,但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花笺无亲无故,无处可去,或想求娘娘收留。”
皇后还没说话,皇帝陛下便断然否决:“不行!养好伤就滚出京城!”
态度坚决,唐皇后也不好再当众劝说。
挥退旁人后,才趴到皇帝陛下肩上悄声软语。
莫急特意慢了一步,竖起耳朵细听。
“宫里有我一个无亲无故的够了……”皇帝陛下低声说。
莫急:……
……
“别打皇后的主意,会适得其反。”莫急道。
花笺“哦”了一声,问:“你家陛下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莫急淡淡瞥了她一眼。
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没数吗?
花笺倒是笑得不以为意:“你觉得我跟皇后像吗?”
“不像。”
“以前不像,还是现在不像?”
莫急想了想:“以前不像,现在更不像。”
花笺长开之后,便是从前与唐皇后最像的眼睛,也不怎么相像了。
花笺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如果我被你家陛下赶出京城了怎么办?”
莫急沉默。
“你呢?会一直留在京城吗?”
“影卫三十而退。”
花笺眼睛一亮,连身子都往窗外探了探:“退了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莫急想了想,答道:“去切云山,找路——”
“啪!”窗重重摔上。
……
按照莫急的估算,花笺的伤,再怎么拖,到明年春天总能好全。
没想到,根本等不到来年春天。
正元二年秋,凉州都督唐子谦进献了一批药材。
“酒心蕊……现在这么不值钱了?”
就是唐皇后,面对这几十株酒心蕊,也是目瞪口呆。
来使答道:“有位姑娘在都督府辟了一处药畦,移植了许多酒心蕊,这是第一批开花的,都督便紧着让送京里来。”
……
“那姑娘……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切云山路姑娘?”花笺抚着酒心蕊的花瓣轻声问。
莫急虽然觉得“心心念念”的说法不太准确,但还是“嗯”了一声。
确实是路沅。
突然,花笺手一动。
莫急眼疾手快地抢下酒心蕊,皱眉斥道:“皇后所赐,你要敢砸,信不信陛下今天就逐你出京!”
花笺倚窗冲他笑:“逐我出京,与你何干?”
莫急皱眉压着怒气,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与他何干?
“你现在知道路姑娘的下落了,准备什么时候去找她?”
“我什么时候去找路姑娘,与你何干?”莫急忍不住还了一句。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但眼前的姑娘已经变了脸色,甚至眼神都涣散了一瞬。
“我只是问你。”莫急匆忙又添了一句。
花笺涣散的眼神尚未回聚,看着他的神情格外茫然。
莫急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这样真实的茫然。
他心里忽然安静下来,又问了一遍:“我什么时候去找路姑娘,你很在意?”
她目光渐渐聚拢,而后明暗交错地闪烁着,眼里的情绪也前所未有地透明起来。
半晌,她才干巴巴地开口,却不答反问:“那、那我被逐出京,你、你在意吗?”
“被逐出京,可以在城外居住,总不至于再流浪江湖。”莫急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她一问,便很自然答了上来。
“我住城外,你会来看我么?”花笺眼巴巴看着他。
莫急沉默片刻,道:“你重新习武,如有困惑——”
“有!有!”花笺差点没从窗口爬出去,“我有好多困惑!你说练功是早上练好还是晚上练好?我是先练内功还是先练招式?学剑还是学拳?……”
莫急静静等她说完,道:“我回宫了。”
“等等!”
花笺见他停下脚步看来,心中顿如百花齐放。
“莫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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