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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九重风雷

然而,为了皇位,为了他的野心,他最终还是负了她。那一日她决绝而去,那背影他一生都忘不了。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地决绝,她逼着他射出了那一箭。那一天,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

他一辈子都记得她临死前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作为对他的惩罚吗?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将活在这份幻梦中,在花蕊轻颦浅笑中,不得解脱。(花蕊夫人故事详见拙作《衡量天下》)

他登上帝位后,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他不再是晋王赵光义,而是大宋天子赵炅。

然而多年来,连他自己也是在无意识中地寻找相似花蕊眉稍眼角的女子,那灭南唐得到的小周后,本是当世与花蕊齐名的美女;他还有过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他最宠爱的王德妃,就是因为侧面像极了花蕊而被宠幸。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

直到这一天,他听到那个小女子进来,尽管已经把汴梁话说得极好,却仍带出那一点点蜀音来的娇媚口吻,当她抬起头来,相似的不仅仅是那同为蜀女的娇音丽容,更是那倔强决绝的眼神,像火一般的炽热,竟让他觉得害怕,想逃离这双眼睛。多年来帝王生涯养成的气势,竟也不能抵御那双眼睛的魔咒。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扼杀,再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依然会在花蕊的面前完全溃败。

也许,这一次陷落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元休。但是他依然不会给自己、给别人这一次机会。蜀女惊心动魄的魅力,英雄盖世如太祖如他,尚不能把持,更何况是年少无知的元休。

夜幕缓缓地降临了,九重宫阙更显得幽深难测,这一夜,皇帝独自坐在大庆宫中,看着一幅画像,彻夜未眠。

这一夜,韩王赵元休也同样彻夜未眠。

万不料风云易变天心难测,上午进宫时,虽然挨了几句骂,他也一脸沉痛地表示洗心革面,却还是希冀挨这一顿骂能换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小娥。除了大哥元佐和小弟元俨能在父皇面前有特例外,皇帝对着其他的皇子,一例是看不出喜怒来的,尤其是成年的皇子,对着父皇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更别说是讨要什么了。

皇帝有旨召小娥进宫,料想得小娥的乖巧能混得过去,谁知道小娥一进宫直到天色将晚还不曾出来,他急急地到处打听,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塞了多少银子,才问出皇帝竟然龙颜大怒,已经将小娥逐出京城。

九重风雷忽降,这一顿雷霆如万钧之重,直炸得人不辨东西南北。元休当场懵了,反应过来立刻朝着东边方向追了出去。他这一狂奔,一直自东华门出了宫城,冲过东华大街,冲过鬼市子,过单雄信墓枣家子巷,一直出了曹门,却见前面十字路口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却是从哪里去找寻可怜的小娥!遥见远处新曹门方向城门有一行禁军骑马巡来,便知道此时城门已关,只觉得万念俱灰。他一向养尊处优,刚才凭着心头火一阵急奔下来,此时忽然眼前一黑,手脚酸软,竟自坐倒在尘埃中。

元休独自坐在街上,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挣扎着想站起来,挣了两下,竟又自软倒,悲从中来,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坐在尘埃里、散发丢冠的狼狈少年,竟是堂堂韩王。

过了一会儿,身后伸出一双手来,将元休扶了起来。元休回头一看,却是钱惟演,张旻正站在钱惟演的身后。

元休自觉狼狈,忙站起来擦了擦脸,道:“惟演,你怎么来了?”

钱惟演道:“我听说刘娘子出事,所以立刻赶来见你。王爷,你不要着急,你若是心乱了,谁来找刘娘子,救刘娘子?”

元休精神一振:“你说得是。可是此时城门已关,怎么办呢?”

钱惟演道:“我看到御林军已经回宫,想是只把刘娘子押出城外就回来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必然不会走远。此时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先回去,调派了人手。明晨五更过后城门开时,就分头去找,必能找得回。”

元休无奈,只得随钱惟演回到王府暂时安置。

今宵,元休和钱惟演都一夜无眠。

二更的时候,一声惊雷将两人炸得同时跳了起来,推窗一看,却见一道电光闪过,滂沱大雨竟倾盆而下。

元休看着窗外,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看着那风雷交加,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停住了。元休见雨停了,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是全身冷汗。

听得更鼓敲过五更,元休用最快的速度自行换好衣着,推开门,却见张旻和刘美已经站在门外了。三人相互点了一下头,心照不宣向外走去。

走过回廊,却见钱惟演也已经着装齐备,率了几名家将正朝这方向而来。一行人会合后,便一齐上马,真奔新曹门。

昨日钱惟演已经从押送刘娥出京的御林宫口中得知,刘娥正是从新曹门出城。于是直向新曹门而去。

出了新曹门外,是五丈河,源自汴梁东北的济郓,东路诸道州的粮物皆从五丈河运入京城,五丈河有有五座桥,依次叫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染院桥。

众人沿着河岸一路搜来,皆不见刘娥踪影,钱惟演道:“河岸没有,便只有过桥去搜了。除了小横桥外,咱们四个人各带一个家将,分头自这四座桥搜过去,王爷您看如何?”

元休点了点头,几个人便各率一名家将,分头而行。

元休与家将过了蔡市桥,前面一眼望见是驿道,两边都是茂密的松林。

两人再分头而行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道慢慢地搜进去。这松林不大,沿着小道走了约一刻钟,眼见就要出了松林。元休忽然站住了,他闻到了松林中,竟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此时天尚未大亮,松林间更是不甚光明,元休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他闻着血腥的气味,正是从那无路的密林中传出来。

元休努力辨着那股血腥之气的来源,再次回头向无路的松林中走去。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松枝勾破了他的衣服,他半点也没有觉察到。

走了片刻,已经出了松林,那股血腥之气却是更重了,但见前面一个小土坡上,有一道乱七八糟的脚印拖痕,泥泞中竟杂着斑斑血迹。

元休心头大震,急步跑上小土坡,却见土坡后的血迹更重了,顺着越来越多的血痕,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一堆血迹里——泥泞上里,横卧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

元休飞快地冲了下去,抱起了那个人,未曾拂去她脸上的泥泞,便可肯定她就是刘娥。但见刘娥浑身泥泞,下半身的衣衫,早已经被鲜血染透。

元休抱起刘娥,触手之处,刘娥竟是四肢冰冷,唯有下身微温之处,仍有血流不止。元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呼唤:“小娥,小娥——”

刘娥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如死,再探她的鼻息,呼吸竟是似有似无。

元休解下外衣,包在刘娥的身上,抱起刘娥踉踉跄跄地向外狂奔。

怀抱着的这具身体里的血一滴滴地自他的指尖流下,仿佛刘娥的生命,也这样一滴滴自他的指尖流失似的。元休有生以来,只觉得从未有过此时的恐惧。

小娥,小娥,你可千万不能死,你若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当你觉得幸福的时候,是想不到下一刻,命运会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撞击。

韩王赵元休十六岁的前半生,是过得顺风顺水,万事无忧。可万万没想到,他于今天差点失去了平生最心爱的女子。

身为皇子,他是知道女人的嫉妒是什么,但是却没想到,女人的嫉妒会如此地有杀伤力。

他抱着刘娥不择方向狂奔,忽然撞上一人。那人抓住他,道:“王爷,出了什么事了?”

元休并不理会,此时他的眼里心里,再没有别的人,只喃喃道:“快,快!”

来人正是钱惟演,他从另一头来,就见着韩王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脸的惶恐,他忙上前扶住,却见他怀中的人,也吃了一惊,但见刘娥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钱惟演不及细问,就道:“我方才来时,见前面有一所农舍,先去那里。”说着他率先引路,果然走得不久,就见前面有农舍。

钱惟演冲上前去,不及分说,一脚踢开门,只唬得里头烧饭的一对农人躲避不及,还以为大清早来了强盗。

钱惟演一边引着元休直冲到炕上,将刘娥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才回头冲着那对农人夫妻道:“快拿热水来。”随着话声,已经是一锭雪花银扔了过去。

那农人平素只见着通宝铜钱,却不曾见过整的银锭,忙拾着银锭还在将信将疑中。那农妇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才一触着刘娥便惊叫一声:“呀,这个娘子的手好冷,当家的,快去烧姜茶!”

赵元休是皇家子弟,何曾见过这种情况,正慌得没做手脚处,忙拉住那农妇道:“你帮我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那农妇见刘娥裙间犹有血不断滴下,便上前掀起她的裙子,钱惟演吓得忙转过头去避让,耳边但听那农妇尖叫一声:“这娘子是小产啦,不得了,这是血山崩,不中用啦!”心中一惊,险些转回头去。

“什么,小产?”赵元休大惊,一把抓住了那农妇,他是那能开数石弓的腕力,此时激动之下,那农妇如何禁得,立刻尖叫一声:“好痛!”痛得坐倒在地。

赵元休也不知如何是好,钱惟演已经回过神来,忙将荷包里面金银锭尽数掏出来塞到那农妇的手中:“对不住,大嫂,我这兄弟原是心急,你先帮她止血,这些都给你!”

那农妇摇头道:“唉,流了这么多血,这娘子怕是不中用啦!官人要是不死心,立刻抱她去城中让大夫瞧瞧!依我看也不中用!我也不过尽尽心吧!”忙跑到厨房,取了半碗不知道什么物事,自箩筐中取件干净衬子,道:“官人,我给娘子止血换衣。”

钱惟演见农舍狭窄,忙退了出去,走到房外打了个尖哨。过得片刻,分道去右边搜索的家将钱讯赶了过来,钱惟演吩咐道:“刘娘子找到了,你立刻回府,叫张太医带了药箱过来,告诉他是妇人小产,一应用具都要带齐,赶快!”

钱惟演独立在门外,看着钱讯走远,闭上眼睛,心中痛苦。

元休也走出门,抬起手,看着手中刘娥的血犹未凝结,心中只觉得愤恨之情,难以抑止。他握紧了双拳,重重地捶在了门前的树干上。

钱惟演回过神来,一惊,拉住元休,见他的手已经扎进几根木刺,尽是鲜血,见元休仍紧握着拳头,那木刺扎得更深了,他看着都觉得疼痛,劝道:“王爷,你休要如此,我找那大嫂拿针来帮你挑了。”

元休摇摇头,恨声道:“惟演,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实在是痛得厉害。手越痛,我心里才好些。”

钱惟演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劝。他的心里何尝不是痛得厉害,恨得厉害。这世间,为何有这样多的绝望与无奈!

两人都不说话,只能等着里头农妇为刘娥换衣止血。

过了一会儿,那农妇走了出来道:“官人,已经换好了,血也止住了!”

钱惟演大喜:“大嫂,多谢你了,你家何来的止血药?”

那农妇走到门外一边洗手,一边随口道:“什么药不药的,抓一把香灰止住了。”

“香、香灰?”元休顿时呛住,回过神来大怒:“岂有此理,你怎么可以用香灰这种东西。”

那农妇抬头茫然道:“不用香灰用啥?”

元休顿了顿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一头先扎进农舍中去瞧瞧刘娥。却见刘娥已经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血固然已经止住,可是仍然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无,仿佛死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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