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很久没见过男孩留长头发了。”昆延叹了口气,随后离开办公室“C2人...要是我的孩子这样.....”
安娜目送军官离开,然后继续擦拭桌面。这个光滑的红木桌纹路优美,让他想起C2的地下路,是一种岩洞和管道的结合。
虽然很久都没回去了,但他不介意总是想着。
安娜有个锻炼自己大脑的习惯,他读过一本书,上面说一个有智慧的人会比别人走的更远。
他经常思考一些逻辑的问题,比如这档,他一边认真工作,一边在思考:
如果他没有来阿比尤落,那么就不会在城外游荡,如果没有在城外游荡,就不会再次回来。
也不会找到这份工作,或者说,更往前一点,如果阿比尤落没有大量取消人工智能,那么D级的工作机会就会变少,他也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岗位上,也就没法挣钱了。
所以万事万物都是有逻辑的,安娜得出结论。
红木桌擦完了,他打上一层薄薄的蜡。进而走到沙发旁,把刚拿下来的台灯和文件重新摆上去。
妈妈教会他认字,但他看过的书很少。
C2可不是一个有丰富知识储蓄的地方,那里更像一个濒临崩溃的空荡庙宇。
因它最初建立在新家园的希望之上。
他把文件用标尺比着摆好,据说这些文件的纸张一张都值10币,等于他一天的工资。
虽然它们造价昂贵且易损。但安娜总忍不住想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他收拾医生的办公室时,经常会看一些医学理论,很多都看不太懂。可趣味性并没有减少。
他四下环顾,知道这个时间段红衣们一般都在吃饭,不会看监控。
他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上面是:
“报告1:帝国2889,7,11.事件,外围工程所。”
“死亡:D级8人,先遣工1人,卫兵1人(帝国保佑),其余人员2人。”
“武器:热量枪。”
“原因:白战会狂热分子行动。”
“结果:Purge。”
然后是事件的详细描述。
热量枪....安娜心想,他们会很疼吧.....他轻轻触摸着那些字眼。
死亡。
他理解这个词。
他很难过。
安娜合上了这篇报告,他知道世界上每天都发生着可怕的事情,而自己除了悲伤,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不要再悲伤了。
安娜翻开下一个文件。
这是一个有关区域电子景观建设的报告,没什么有趣的,都是安娜日常能看见的词语:
“移民?不,留下来,才能致富。”——一则房产公司的广告。
“时尚易逝,风格永存,所谓风格,既为合身。”——一则帝国服装厂的广告。
“他,她,你,我。没有个体,只有我们。”——一则飞船工厂的广告。还配有地表人、星盘人和C2人的动画形象。
“为帝国增添色彩!”——一则美术学院的招生广告。
但宣传语中夹着一张字迹凌乱的纸。
那是埃布尔的手稿。
他被这凌乱的笔记吸引了,这是一篇他从来没见过的文字,天书般呈现在他眼前。
负质量...空间弦...曲率...安娜无法理解这些词语的意思,但他还是很认真的看着,一遍又一遍。
对于从未见过的东西,安娜有一种不符合他性格的勇气和探索欲。
窗外的阿比尤落迎来了短暂的深夜,预计会持续7个小时,所有电子景观都一一亮了起来。夜晚的宣传多是关于希古政府的最新政策,这类广告常伴以海岸和阳光的画面。
总有飞船陆续降落到医院的草坪上,它们的引擎吱吱作响,越来越清楚,落地瞬间达到最大,进而戛然而止,宛如一次坠毁。
D级一批一批的离开工厂或医院,回到他们下城区的小屋,一群老鼠惊慌四窜。
这座城市需要一场长达10年的大雨,才能洗净街面的浑浊。
这种浑浊,自希古政府统治以来便存在。它就像你被杀死的童年,当你回溯之时,路上充满了懊恼和不安,它们阻碍你的进程,直到你被其打败,难以相信自己拥有过的童年。人们要在这隐秘的惶恐中寻找自身价值,甚至,寻找惶恐的来源。
当所有地表人都尝试着去更好的生活之前,所有人必须先要踏过这片浑浊,亦或成为它的一部分。
虫洞.....安娜看到这个字眼,想起来在哪儿听过。
正当他想要继续回忆之时,一种被训练过的本能提醒了他。
烟灰缸!安娜心说。还有楼下的被单。
他把文件合起来,再次用标尺摆放整齐,然后开始工作。
3
她面朝夜幕下的阿比尤落发呆,病服轻轻摇摆,晚风划过她雪白的肌肤,城市上空充斥着烟雾和尘埃——而至于其身后的银河系,则像一个透明的、被拦腰斩断的水晶。
她想找个机会去跟鲁迪道谢,这个有悖她直觉的人,竟在紧要关头舍身取义,这让澜非常愧疚。可如果工程站事件的秘密包含着鲁迪,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心中的想法。
这就是帝国,身处其中,即使在最大的危机下,也被迫要保持怀疑。
她不敢想,如果鲁迪是秘密的一部分,那么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什么?
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如果秘密存在,又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会让鲁迪愿意以命一搏?
可她最不敢想的,就是工程站里的冲突,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多疑了?为什么?
帝国也许残酷,但秩序的建立往往离不开操控不是么。
我被操控了么?
这些思绪挤进澜的大脑,在她思绪的棱角处游荡。
澜不知道,这些思绪在七年后,会变成成千上万的钟鼓声。
有时,它们于寂静中猛烈爆发,惊醒睡梦中的澜。
而有时,惊醒的澜听着它们的嗡鸣,思考它们的组成,就这样再次昏昏入睡。
门悄悄开了,一个修长的男孩走了进来。
病房没有开灯,澜的背影此刻被窗外失帧的梦包裹着。
男孩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背影,他没有唤醒灯光,怕打扰到这份安静。又不敢说话,只能呆呆地站在若隐若现的黑暗中。
很快,澜觉察到一种和这个房间陌生的气场。
她手掌迅速拍了两拍,病房瞬间被消抹了夜色。
澜回眸,她神情错愕,又迅速重复动作将灯关上了。
这次是安娜先开了口:
“牛...牛奶?!”
这个愚蠢的人....
“哈?”
“好久...不见!”安娜并没有结巴,他只是差点说成好久见不。
“你.....”
经历了前天的枪林弹雨,澜已经把安娜忘得差不多了。在领航员空间站的回想,都像是一场梦。而现在这个男孩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澜不想说这是命运或巧合,心中的第一个词是:古怪。古怪的相遇。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到。
后者举起手中沉甸甸的被褥和扫把,看起来都站不稳了。
澜一脸狐疑。
“所以你是这里的护工对吧?”
“昂是的。”
“所以护工都有推车,也就是说你也有推车对吧?”
“嗯,是的啊。”
“所以你为啥要扛着进来?”
“奥这个.....”安娜回头看了看门外的推车,尴尬地笑了笑,他明显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澜耸起肩,比了一个无奈的姿势。
“所以?”后者重复道。
“所以你干嘛还举着啊快点放下来啊。”
“奥!”
安娜不平衡地小跑到澜的面前,又傻愣了几秒看着澜。
“你可以先放在你身后的床上啊!我的老天!你是怎么进来工作的?”
后者听到这里,立刻把手中的被褥一股脑放下,扫把依靠着窗户。
“我通过了他们的训练,然后度过了室外三个月的实习期。”
澜开始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不过想想也不奇怪。
“这是个讽刺语句,不是真问你怎么进来的。”
“讽刺语句?”安娜不解地问。
“算了。”
病房内弥漫着一种困意,群星的光芒压过了月亮,自星盘建立以来,月亮就开始黯淡了。
晚风还像以前一样,虽然没人记得以前应该是什么样,但在这个世上,凡美好的事物,总跟过去有关。
“你工作很久了?”澜问。
“嗯。”安娜站住脚回答,点点头。
“你先坐下吧。”
他驻足环视,没有看见椅子。
“你可以先坐这里。”澜指着床脚轻声说,身体向后挪去。
安娜感觉这个床柔软的不可思议。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坐着,静默了良久。
“你...你没事吧?”安娜问。
“没什么事,可能会变傻。”
“啊?”
“骗你的。”
“奥。”安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思考的时候都会这样。“你来多久了?”
“两三天吧,我也记不清。”
“我能问下是为什么吗?”
澜看向安娜,第一次真正看清他。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安娜的长相并不出众,但却很适合他这个小行星人。
他的眼睛细长,鼻梁微挺,鼻头有些圆。嘴巴饱满,较厚,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身体有淡淡的香气。眉毛对于一个男生来说比较细,线条流畅。他的头发是纯黑色的,和去年比起来长了不少,现在扎了起来,有几根掉下来,修饰了他的瓜子脸。
“你不知道么?工程站?”澜说道。
安娜一脸惊恐的看向澜。
“你在里面?”
后者点点头。
“你中弹了么?”
后者摇摇头。
“那就好。”安娜如释重负般说道,香气更重了,像是玉簪花的味道。
“你害怕战争么?”澜忽然问。
“嗯....不怕。”
“为什么?”
“妈妈以前告诉我,战争是一定会发生的。”
“你经历过战争么?”澜蓝灰色的眼睛泛着悲凉,她无法忘记工程站里死去的人。
“我害怕看到人疼。”安娜并没有直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也是。”澜说“其实应该用痛苦这个词。”
“我害怕看到人痛苦?”
“嗯。”
安娜默默背了一下。
夜幕下的阿比尤落其实很美,虽然那些近乎触到天空的大厦令人压抑,但如果你将目光稍微移开一点,就能看到一些呈散落状的光芒,它们有的可能是放射性物质,有的可能是试图在钢铁迷宫中找到出路的昆虫。
两人看着窗外。
“C2上是不是有一种叫舒兰的花?”
“嗯对!非常好看。”
安娜想起小时候,他总去采这种花,在C2,舒兰花有很好的市场,后来就被保护起来了。
“舒兰花的光是蓝色的,像那儿。”安娜指着天空“跟你的名字挺像的你不觉得吗?你是澜,我查过,澜是大海波浪的意思,大海是蓝色的,所以澜也是蓝色的。”
澜笑了。
“谢谢你。”
“不气客。”
澜一直好奇以前的地球是什么样子,据说那时候绿树成荫,有各种有趣的动物,农作物五花八门,大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生命。
即使是多年后,澜也常困惑,为什么人类要伤害自己的家园。
绿树成荫....不是人工的树,而全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树,全部都是。
“安娜,你见过大海吗?”
“没有。”
“我也没有。”
“对了,你为什么叫安娜?”
“我妈妈给我起的,我也不知道。”安娜一说起妈妈,神态就像个孩子“她说寓意美好。”
“可这是个女孩的名字你知道么?”澜说。
“我知道。”安娜抿了下嘴,褐色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想,我妈妈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她一直说,人都是雌雄同体,善恶同体的,只有去做一个善良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澜再次笑了。安娜没有注意到,澜笑起来很好看。
“你还疼么?”安娜回过神。
“不疼了。”
“我这里有酸草果汁,你要不要喝?”
“好呀。”
安娜从推车下层的小抽屉里拿出两瓶酸草果汁,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深绿色草药熬制成的。
“诺。”
酸草果汁的口感就像在炎热的夏夜,疲乏的要睡过去时咕咚咕咚大口灌下一杯甜甜的冰水,清爽冰凉,带有一阵淡淡的芳草香气。
“真的很好喝!”澜兴奋的说。
“除牛奶以外最好喝的饮料!”
在阿比尤落的后半个夜晚里,安娜和澜聊了很多东西,从自己的童年,到未来的打算,C2和星盘的不同,地表的生活......澜教安娜识别繁星的名字和一些老朽的星座形状,安娜教澜如何在星盘上也能调配出好喝的酸草果汁。
他们聊起飞船,澜就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安娜则像个小学生一样在一旁倾听那些专业词汇,听到入迷处,便用柔软的声音喃喃回应。后者这时就会更兴奋地讲下去,直到安娜细长的眼睛越瞪越大。
他们聊起别的星系是否有外星人,两个人就都像小学生一样。
更多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因为阿比尤落的银河那么明亮,而愿意共同仰望的人就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