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天空下,琉璃瓦因阳光流淌格外潋滟,载着兰泽与赤燕的马车缓缓驶入森严戒备的宫墙。
跟随沈尚书的步伐,眼前层层叠叠的朱红门迤逦打开,深邃伟丽的云锦宫像一副画卷缓缓展开。
一路上宫阙错落,沿途的宫人纷纷行礼避让,若非空中飞过的黄莺啼鸣,二者只觉此地华丽落寞。
最后香车停驻在一殿前,赤燕率先下车兰泽紧随其后。
只见眼前朱漆大门顶端中心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匾额上笔走龙蛇写着“浮光殿”三字。
尽管初入夏季,今日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兰泽依然身披鸦青大氅,额骨上的雪白犄角竟映着阳光呈现云母光彩。
殿门缓缓打开,几名侍女井然有序走出,纷纷向幽州来使以及沈尚书行礼,将他们带入浮光殿。
浮光殿富丽堂皇,门窗皆由珠玉镂花装饰,所用石砖亦是光洁如砗磲。
置身此殿心细打量不由赞叹云龙国为云锦宫耗费财力,飞檐反宇,琼楼金阙,真不知云锦宫中其余宫殿是否也是这样神霄绛阙。
相比之下,幽州王宫显得简陋不少,没有这些珠翠贝玉,只有寻常砖瓦。
经过一番浏览,兰泽一行终于抵达浮光殿正殿门口,依照规矩,兰泽先行踏上玉阶。
正殿玉瓖飞龙的王座上,不恶而严的云龙国王者赫然入目。
兰泽见云昱身着暗蓝紫金丝龙纹襕衫,燕颔蓝盘旋金饰的发冠将漆黑长发盘束,剑眉下一双旭日双瞳冷峻犀利威严凛然。
此时的兰泽倒毫无忌讳,不似使者应有的谦卑,反而不卑不亢昂首正视高位的云昱。
这双烈日般的眼眸确实与她一致,而同为金目,兰泽发现不同心性所呈现出的光彩格外不同。
或者也与二者经历不同相关,若就兰泽自己而言,他更加偏爱柔和明月。
云昱轻微眯眼,这位幽州妖族之王,倒与自己想象不太一样;他坐在高位上都能觉察出兰泽自身散发着说不清的寒气,也许正因如此在,今日天气也要披着鸦青大氅。
这位幽州的君王身着淡紫藤色长袍上绣有浅色兰草纹样,与他气质身份倒也十分相称。
古书言论妖族面部可憎或极为妩媚,不料眼前的妖族倒是打破了这个刻板印象。
兰泽容貌俊美绝伦,犹如月光白玉般深邃温润,眼部也有与玲珑石相近的珠光闪烁,不知是否也为鳞片。
倘若眼前这位妖族乃女子,唯恐要用诗赋中倾城形容,云昱恍然明了传闻中妖族魅惑人心缘由:要是妖族相貌姿色都如这位幽州王者,着实让人顿时失神。
想到自己一时恍惚,云昱有些不悦,妖族罢了,有什么稀奇。
“幽州来使兰泽奉幽州君主之命参见云龙国国主,愿王上日月经天,千秋万代。”实际上论身份地位,双方平起平坐。
但见兰泽谦逊有礼恭敬有加,云昱也欣然做戏。
“不必多礼。幽州雪域遥远,千里迢迢舟车劳累,本王该早日召见。还望兰泽莫传书云龙国怠慢使节。”
“王上忧国忧民,日理万机,何来怠慢一说?”
彼此寒暄一番,云昱示意兰泽可与随行侍从一同向东入座,还不等赤燕两脚都迈入浮光殿,他便被门口羽林卫拦下:不可携刀入殿。
“云龙国真是规矩多。”赤燕退出左脚,也不等兰泽开口便自己转身站在了殿外。
“王上见笑了,赤燕向来直率,佩刀乃他性命断然不会离身。还请王上宽容。”兰泽又作揖行礼,面带浅浅惭愧笑容,态度温和一举一动皆斯文。
“无妨。浮光殿内寥若晨星,吾恩赐赤燕携刀入殿。”云昱对此倒是无所畏忌,对方妖族,伤人取命何须兵刃。
殿外的赤燕对此嗤之以鼻,他最烦这种妄自菲薄的恩赐,不知有什么好稀罕的。
他将双手环抱在前,迟迟未动,最后还是兰泽撇头将赤燕唤入殿内。
赤燕走到兰泽身边,即便不正眼看待居高临下的云昱,还是老老实实的行礼参见云昱。
此妖倒与兰泽外观相差甚远,虽也是潇洒少年,但从外貌打量他与人类无异,不似兰泽见貌便知是妖。
云昱不免想到玲珑石,玄尹言玲珑石乃半妖模样,故而妖族特征外露且自身无法将其隐藏。
可他与她初见时,她却利用障眼法迷惑——兰泽难道也是半妖吗?
待他们入座,宫人立刻传唤歌舞,舞姬们次序分明地踩着小步进入浮光殿,紧接着乐师坐落在殿门周围。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飘然旋转面容嫣然的舞者并不能让云昱分心,眼见外面气温渐升即将正午,他悄然向隐士探听清辉殿中的半妖目前如何。
在知晓她去皓月潭中练功时,云昱又有些担忧她能否顶得住初夏正午阳光。
上午见其昏厥,云昱当即上前托住她的后背以免摔跤,见她并无昨日那样汗流浃背并发热还稍微松口气。
只睡了一刻钟便醒来,此时应还未休息好,就这么急切地练功?
云昱想到自己略施小计,为了试探她修为引导她与自己切磋,现在反而有些自责。
玲珑石到底还是心性纯良,自己说什么她就当真严肃对待。
他微微垂下眼帘,不假思索吩咐道:“她有些疲了,就强行让她休息。若有差池,不必吾多言。”
秘言在清辉殿传递,十二位隐士谨遵王命,各自找好方位更加专注地监视这位牵动王上心绪的半妖。
临近舞乐的兰泽逢场作戏作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模样,实则神思在外,寻着风息探察玄璃下落。
今晨从元玉山飞来的山雀,将半妖行迹与魔界异常告知兰泽与赤燕后,兰泽才对入宫与云昱见面有了积极态度,当即告知门口侍卫通知沈尚书。
眼看兰泽知晓半妖与云昱一同回云锦宫后就这般雷厉风行,赤燕也是不得其解,待旁人离去他才问清缘由。
“竟有此事?你确信吗?你心境中遇到的那位妖,是玲珑石?”赤燕生长五百多年,还是头一遭听见这种奇闻,石头竟然成形了。听兰泽描述还不是金石属性的妖族模样,倒像是哪家水域妖族。
“今非昔比,我的心境若非实力相当,根本无法进入。放眼世间,也只有她了。”兰泽目光坚定地看着赤燕,确信自己判断无误。
不过赤燕仍有顾虑,边喝昨夜星辰边嘱咐兰泽小心有诈,接着又转头问在窗外探头的山雀云昱对那半妖了解多少。
云雀楞了,它可没想过还会有问题,这到底是实话实说还是——“其余的你真假参半,不必那么真诚。”想起麟霜的话,山雀鼓起勇气,叽叽说完便快速飞走,离开这个不自在的场所。
“好像这小子不知道那半妖是玲珑石,带回云锦宫是因为预言而幽禁她。”
兰泽对此消息倒也不全信,他望向山雀飞行轨迹,轻声说道:“到时见分晓了。”
昨日魔界异常波动兰泽与赤燕早已觉察,但目前魔界对妖族来说不足以惧,毕竟又不是在幽州出现。
别国烦恼先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吧,何况兰泽已是名副其实的妖王,若真与魔界兵锋相对还不知谁败。
玲珑石是他此行目的,哪怕强取,也要带回。
浮光殿中歌舞已毕,舞姬们纷纷退下。
兰泽神思亦归,云锦宫戒备倒是森严,不愧是与元玉山交好,有几处的界线可谓密不透风若要查探定会被察觉。
至少知道了几个需要格外留意的地方,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珍馐觥筹依次呈上,预示着午膳开始,宫人各就各位等候布菜,乐师们则开始奏起清幽平缓的乐曲。
赤燕向来不习惯旁人围绕,对此向兰泽歪头蹙眉表达此时他倍感煎熬,顺便讨要他爱的昨夜星辰。
谁知兰泽压根没理会自己,端起酒杯便起身酢酒。
兰泽面朝云昱,依照人界礼仪先是将杯中酒倾洒三两滴入地,又左手端酒杯右手带着宽大衣袖遮掩其面,抿下一口进而赞叹酒色如水晶香如幽兰。
云昱见状也拿起了酒杯,蜻蜓点水地微微点头,便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待兰泽饮毕,云昱又言:“二位不必多礼,此殿无朝臣,权当寻常人家做客便是。”此言一出倒让赤燕欣慰,他也懒得搭理兰泽与云昱,自顾自地享用起自己面前的羊排。
“多谢王上谅解。”
见兰泽依然礼数周全,云昱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漠然回复:“吾与兰泽同为君王,何须繁琐。”
殿内琵琶弦音起,如满袋珠玉被挑破,珍珠落在玉盘发出时断时续的圆润之音。
听到云昱将自己身份挑明,兰泽优游自若。
他径自坐下,不再沉溺于幽州使者的角色。
兰泽眼神瞬间从谦逊温和转为了落落穆穆,月白色眉目间愈发透露着清冷。
兰泽与云昱所展现的王者风范又不尽相同,兰泽给人感觉是莫要亲近的冷若冰霜,云昱则震慑人心不怒而威。
“幽州刚平复,身为君王即位不久便扮作使者出使他国,妖族行事果真与人界不同。”
云昱又独自饮下一杯,侧目而视左边的兰泽。
“妖较人相比更随心所欲,何况妖族向来以强者为尊。不像人界,不求能力但求嫡长子为尊,有人忤逆此规,倒也不必对我说三道四。”兰泽示意身后宫人将自己的酒换成茶水,一脸平静地欣赏着潏潏汩汩声不定的琵琶曲。
未若此调呦呦兮啁啁,嘈嘈兮啾啾。
琵琶轮指间,云昱与兰泽你来我往,处处针锋相对。
云昱对兰泽所言早已麻木不仁,他轻蔑道:“与幽州前朝相处多年,妖族也非等闲之辈,对外一副温婉和平实则筹谋许久。”
“非也,幽州制度腐败大权旁落,看不清要害的那些皇亲贵族才是根源,我们不过是帮忙肃清。”兰泽对眼前的琵琶曲倒是饶有兴趣,玉盘大小乱珠迸,如滚滚东流水。
“说的动听,那与幽州平民百姓何干?”
“嗯?为何云锦宫中你的亲族皆亡。”
“兰泽倒喜欢顾左右而言他,吾之亲族非黎民百姓,混淆而谈是想为自己正名不曾屠戮无辜人族吗?”云昱并不为兰泽言辞而怒,改朝换代说到底也是别国私事,但涉及人族与妖族他不得不谈及。
何况因幽州屠杀,云龙国北疆百姓人心惶惶。
依据探报,这些妖族追赶幽州部分平民至云龙国边界杀之。
作为人族,云昱应当下令边关救援,但作为这个国家的王者,他首要关乎的永远是自己国家利益安危。
妖族入侵北疆,纵使边疆戍守,实力平平的妖族不足为惧,但有精锐强者作为常人之躯何以阻拦。
元玉山远在千里,冲突爆发,对云龙国形势断然不利。
因幽州动乱兰泽的屠杀,云昱不得不对北疆民众安抚,进行有利情绪平复的游说。
如此冷血残忍的妖族现在道貌岸然地坐在自己身旁,作为人族,他不可能不提及此妖暴行。
“早知你如此爱戴臣民,我便将他们俘获送至云龙国边关。“兰泽饮下一口茶,泰然自若,丝毫不觉自己举措有何问题。
紧接着,兰泽不等云昱开口便将自己此番目的娓娓道来,此言一出倒是让面处波澜不惊的云昱内心颇为芥蒂。
“哈,吾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荒诞的笑话了。”云昱一抬手,宫人们心领神会,琵琶声止,殿内瞬间只存在细碎的脚步声。
待众人退出,殿门也顺势关闭,此时的浮光殿氛围乍变,迎接着从未有过的凝重庄严。
“有秘密不想为人所知吗?”赤燕吐出一个李子核,酒足饭饱的他侧躺在兰泽身边。
赤燕的手肘抵着坐席,手掌托腮,如往日一样放浪不羁。
“有些笑话旁人听不懂,在这也是碍眼。玲珑石,吾未闻她来自妖族;自云龙国创立她便处于云锦宫,乃吾云龙国王权象征。如今你仅凭不入流的史记便要求吾归还妖族,无稽之谈。”云昱把玩着空酒杯,不怒而威的他已经在为可能发生的冲突酝酿燎炏。
对自己的玲珑石虎视眈眈,怪不得幽州君王亲自前来。
自那日在金色幻境中与玲珑石相认,云昱已立下誓言,不管来者是妖是魔,除非自己赴黄泉,谁也不能从他这里带走玲珑石。
“倒也不必这么快拒绝,你若将其归还,我愿双手奉上幽州。妖族可尽数退居天山山脉,绝对互不相扰。”兰泽替自己满上茶水,幽幽开口,用淡然语气说出诱人的条件,就连赤燕都为之震惊。
赤燕立刻坐起,高束在脑后的发尾在空中划下弧度,难以置信地凑近兰泽,直抒己见:“你疯了吗?用我们各族倾力奋战拿下的幽州和他换取玲珑石?”
“看样子不用吾拒绝,你的臣民就有意见了。”云昱只觉有趣,但也好奇为何五百六十年后,妖族突然用此厚礼做交易。难道兰泽费尽心力打下的江山,为的只是用作交易筹码吗?
云龙国并非无意吞并幽州,只是魔界隐患犹在。
顾及妖族多年来与幽州交好且幽州季节迥异常年风雪不见四季,对于繁盛的云龙国来说实属有些鸡肋——唯数不多的动心之处大概是幽州罕见的矿石与药草。
“众妖族皆知玲珑石为我蛟族所有,且幽州正史中亦记载了玲珑石乃妖王所有;流落至此乃云坤趁乱所窃,为的是利用玲珑石属性克制魔刀邪性让他能利用魔刀一统天下。”对于身边赤燕的反对意见,兰泽漠不关心。
他继续与云昱周旋,并从自己桌案上拿起一个油桃递给了赤燕,示意他可以闭嘴。
赤燕欲言又止,他见兰泽笑比河清心意已决,作为挚友兼臣子的他也只能默默吃桃,警觉地守护其安危。
兰泽伸出右手,古老沧桑的竹简再现在掌心,眨眼间,兰泽闪现至云昱跟前将其放下又身影一晃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因妖族与幽州记载有关玲珑石的来历相似,所以玲珑石应归还与妖族?呵,若真如此,你既然愿以幽州交易,足以见得她对妖族分量不轻,为何五百六十年来,你们从未向云龙国索取。”云昱快速浏览了一下书简内容,确有此记载,单从记载上看,兰泽似乎言之有理。
但幽州自三界之乱后便于妖族共处,怎能保证幽州史册公允,不参杂其他情绪?
云昱不禁露出一丝冷笑,不谈这种佐证,兰泽认为幽州六万亩疆土足以让云龙国心动吗?
这六万亩疆土中,除去两万亩的巍峨天山,至多三万亩可居住。
这样的条件,有何动心呢
?兰泽还言妖族退居天山,目前幽州就是罕见草药与云龙国境内稀有的矿物储备丰富。
草药以天山产出为主,妖族退步到天山,谁知若干年后要有什么纷争。
没有永远的和平,没有真正的互不干扰,在未知的利益面前所有的盟约承诺都可撕毁。
“三界之乱后,云坤利用玲珑石与魔刀妄图消灭妖界,若非妖族奋力反击你以为元玉山那点能力能阻止云坤吗?妖族因此元气大伤,如今荣耀再临,讨回我族至宝言之有理。”兰泽话刚说完,赤燕便觉极寒之气自兰泽身上散发,周遭瞬间充斥寒意。
兰泽双手随意地搭在案上,可极寒暗涌弥漫,令他手掌下的案几也开始绽放朵朵冰晶霜花。
冰晶凝结的声音飒飒作响,兰泽眼波流转亦寒意逼人:“霸占妖族玲珑石多年,妄图将她云姓,我都可既往不咎。前提是你的态度如何。”
殿内温度骤变,寒气凛冽犹如霜降的冬晨。
云昱对此不以为然,对兰泽的能力饶有兴趣,不知等会儿浮光殿内会不会繁雪霏霏?
云昱想到这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酒杯当啷落地,他缓缓起身燎炏的灼灼炎热逼退向自己袭来的寒气霜冻。
“只要吾在,玲珑石绝不可能成为交易筹码。”
云昱眼中闪过玲珑石如今模样,不论她是石头还是已过及笄的女子,他都不会再让她从自己身边消失。
“玲珑石聪颖灵性,不如让她自己选择。听闻云龙国最近有金目妖族传言,你可有去调查?”兰泽依然稳坐席位,赤燕则率先从满地冰霜站起,走到兰泽右侧将身后兰泽半掩。
“与你无关。”
“与玲珑石有关则与我相干。云龙国有则金目为王的预言,若非此,你能顺理成章地在这里?那位金目妖族,有着一对赤色耳鳍,眼周围还显现了金色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