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湖水。
无边无际的湖水。
湖底的人猛地挣扎起来,一层层涟漪就随着动作荡漾出去。苇草的根脉碰到水波颤巍巍地蜷曲摇动。水光罅隙中透露出些许天色,灰蒙蒙的蓝,了无生趣。像阿景烧坏了的青瓷,釉面中透不出一点氧气。
然而挣扎着挣扎着也便发现了,好像并不会被水淹死。黄幼鱼猛吸了一口气,湖水从自己的脸颊拂过,鼻翼拂过,眼睫前拂过,却并没有呛到鼻子里,眼睛里,只是嘴角有丝丝甜味。啧,山泉湖涧么。
黄幼鱼在湖底醒来,处在一种淹不死,也不呛水的奇幻境地里。一时有些无聊,浮上去一会儿,又沉下来一会儿。周围湖中没有游鱼,天上没有飞鸟,没有白昼,也没有黑夜。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地方。
却也没什么好慌的。
毕竟自己都应当已经是死人一个了,还怕什么被水淹死。刚刚“醒来”有点惊慌,属实是发现自己在水里的自然反应。呛死也不好受,而且淹死了、泡久了人会肿起来。到时候再被哪个天杀的捞起来,再被认出来这是黄督尉,岂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自己本来就貌丑无盐,死再死的难看,简直是人生最悲之事,没有之一。
对啊,是死了吧。边境的风真的很硬,像刀子一样,贴着面颊刮过去,脸上迎风就绽开几道口子。却没有血丝渗出来,冻住了。
黄幼鱼身量原本就不算高挑,军中这几年也没练出什么样子,反而因为操心的太多,更瘦弱了些。在这样的夜里策马,整个人都被风吹的往后打飘。风在耳边刮出轰隆声响,几乎就像推着一堵墙在前进。四周没有屏障,又像是哪哪都被堵住了。
雪襟在疾驰中突然微微扬起了脖子,鼻翼张开,不住地扇动着,但动作没有骤停,也没有惊厥。这是一个小小的危险信号,雪襟感到了危险。但它是一匹合格的战马,也跟着黄幼鱼多次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主人没有指示更改方向时绝不以自己的状态干扰她。
黄幼鱼伏在马背上的身躯随着雪襟奔驰的幅度时而在半空,时而与雪白的马鬃紧贴。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每当身体与雪襟贴紧就感到踏实安定,一被荡到半空,从下腹空隙中钻过去的寒风好像都没有后背寒凉。那是一种,被盯住,被瞄准的凉。可是,这是在自己的军寨中啊,就算有人来刺杀,至于瞄准这么久吗?
反正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当时并没有驾着雪襟甩开背后那支冷箭,甚至都没有回头看。黄幼鱼当时觉得是因为时间紧迫,必须快速的把军情送出去。现在想想,也许只是累了,想给自己一个停下脚步的理由。
所以炽热的鲜血在猎猎寒风中涌出来,心口一刻火一样的热,一刻冰一样的凉。那是自己某一刻的软弱,某一刻的退缩。没有怨恨,没有不甘,顶多,有点遗憾。
正常人,心没有长歪地方,穿心一支冷箭,现在应当凉透了。黄幼鱼自然也没有抱什么自己异于常人的想法。只是这地方,虽说没什么生机,苇草也长得蔫不叽叽的,但应当不是民间传说的幽冥地府。没有黑白无常勾魂,小鬼引路,也没有十方殿审判,罪行功德统统没有。
人要是死后就是这方境遇,那一生的执着妄念未免显得有些太可笑了。
况且,这明明到处充斥着某个人的影子。
没有兰草生长,湖水中还是能嗅到四溢的兰花香味。蜷曲起来的苇草根,用指尖轻轻触碰一下,就能听到某人时远时近的,酸了吧唧的掉书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