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再往北,约莫十五里路,有片不小的地。李自成入关时见这风冷水寒的景,不甚惜乎,赶马走了。这事被一随行的管事记岔了,不知传了多少年京城不毛的笑话。雍正五年,朝廷破天荒拨款修庙,请了个德隆望尊的老禅杖,收了当地穷苦人家的小男孩,教他们坐定屁股念念经,捧个缺口碗,香火便一直传下去。村也不叫村了,曾有个骑驴的过路客人在此住了两宿,大笔一挥踢了个俗名:幸福镇。挑个良辰吉日钉在城门上,后来闹什么饥荒、军阀,包括日本人,也未曾摘下过它。沿途往北去的旅人,都能远远地见着城门的大字:幸福镇。
一月,深冬。街上冻死个人。世道本不太平,做官府里的犬种来时掀了前人的饭碗,走时都掉了脑袋,一拨接着一拨。当今戴洋帽坐皮椅的,从北平来,一副白脸儒生样,名叫童青。这童镇长有别于那暴君和明主,做事就摆一字态度:懒。因为这懒,镇上人能于战火免遭杀头,多活些年岁。倘若北平投降了那这也降,北平要是解放了,这也解放。日本人快走了,地方上暗悄悄地抓共匪,这冻死的人却真是个好时候。这可怜的尸体不像是乞丐打扮,运垃圾的车夫报告了童镇长,一番更衣再走到街上,这死人身上好似挂了一层冰霜,街对口的糖葫芦与其相比都黯然失色。童镇长看了看他的衣服,又瞅了瞅自己的,竟有两分相像,心想不是个官职,也得是京城权贵。镇上人不多,没人认识这面孔,童青怕再惹来什么祸端,神差鬼使,吩咐去山后头埋了,若有外人提起,便消不记得。话毕,抽几口大烟,这事勉强过去了。
二月初,幸福镇大雪依旧。童镇长新换的貂帽被贼偷去了,因此事闷闷不乐数日。雪夜,城门外报有京官来访。寻不见帽子的童青,只好拿了副镇长的,奔城门迎接。童青候到半夜,和光着脑袋的副镇长,拍了拍身上的雪,才发觉此事不对。黑夜中,远方亮起的军车大灯呼呼驶来。上级没有下车,缓缓摇下车窗,只说是巡查共党,便驶进了镇,搜遍了每一处犄角旮旯。还未坐下喝上一口热茶,又呼呼地驶回了。
童青想起那事,连夜与人掘开埋山后的棺材,放火烧了。熊熊火光中,童镇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貂帽,瞪大了眼睛,以为触犯了鬼神,止不住地颤栗。又猛然想起确实是埋土时掉的,才松了口气。
没过几周童青就被调回北平,后来解放,幸福镇并进了首都北京,那牌匾才算是掀了。说来无巧话,只是那年春天来得特晚,大雪下到四月才不舍地收了场。镇上也没再冻死过人。
曾略翻过某部野史上写着,1945年5月幸福镇下了14天的大雨。街上的人都觉得入春晚了。镇上的古庙延了二百零一十八年的香火突然断了。外寇入侵时没断,内战、饥荒也有人续着。古庙里众说纷坛,刚来的小和尚喃喃道:“大概是这天太湿了罢。”老方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