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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他正在他屋里往漱口杯里兑热水要漱口呢,不太干净的眼镜片后面一双浮肿通红的眼睛,无神地对我俩打量一番,一抬头,用下巴指点着我们俩人去大院墙边,脸对墙站着先反省去。

我和小石榴默不作声地出门,站在了背风处的墙角。

过了一会儿,小陆出屋将一盆洗脸水热热乎乎地泼在了大院正中,厚厚的积雪立马被污染脏了。

此时没人盯着我们,我和小石榴转着脑袋四处张望,透过小陆屋里的窗户,看到他正玩命往自己那张苍白无色的脸上抹着雪花膏,我和小石榴不由得对视一笑。

一声电铃响过,到了上班的钟点,老董和小陆端着饭盆去食堂打饭。

老董从我身边路过时用眼光和我对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来的时候,他们一人端了一盆鸡蛋西红柿面汤,筷子上架着俩花卷。

小石榴挑衅地对小陆说:“呦嚯!陆伯,伙食不错,怪不得出拳那么有劲儿呢!”

小陆反呛小石榴道:“等着吧,一会儿吃饱了劲儿还大,你准备好了挨揍吧!”

小石榴做了个鬼脸嘴一撇,不屑地坏笑着。

我急忙冲小石榴使眼色制止他,不惹他们还不知道一会儿怎么过堂呢,你还自己招他!

雪已经停了,却刮起了大风。

雪后寒的早晨,寒风肆意地抽打在我和小石榴的脸上,我们俩直流青鼻涕,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双手揣进棉大衣的袄袖里,不住地跺着双脚。

上午九点多,老董喊我进屋,让我坐在椅子上,并递我一只茶缸子,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几个红字,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沏了热气腾腾的麦乳精,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奶香味。

老董俩眼盯着我的瘸腿问道:“昨天回家你爸打你了?”

我一点头:“打了!”

老董叹了口气:“你说你惹这祸干什么,现在学校都放寒假了,你打算这个寒假怎么过?”

我说:“还能怎么过?听候您的发落呗!”

老董说:“你小子现在后悔吗?”

我翻了个白眼儿:“有什么后悔的?我又没干后悔事。”

老董有一句没一句地往外套我的话,我却打定主意装疯卖傻,给他来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虾米大晕头。

老董也真不愧是一位老帽花,有着极强的耐心和职业素养,不愠不火,不紧不慢,你说他这是审讯吧,一不记笔录二不涉及案情,就那么跟你聊闲天,说他不是审讯吧,他又运用话术,勾着我往他的套里钻。

我暗暗地提醒自己,切记闭口藏舌,以防言多语失!

你一言我一语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中午。

老董让我和小石榴回家吃午饭。

我们走到西门里大街,在一个小卖部买了大饼和炸豆腐,然后去到我家里,沏了一碗香菜酱油汤,点上几滴香油,热乎乎地吃了一顿。

下午又一次赶到派出所,老董和小陆出去办案去了,没人理会我们。

我们俩有心开溜,怎知刚走到门口,值班的帽花把我俩叫住了,说老董已经交代了——让我们俩在所里等着他。

我和小石榴走不成了,只能在一个朝阳的墙边呆着。

过了一会儿,从大门外稀里呼噜地进来一队八毛,他们刚抓了两个在五合商场偷东西的。

为首的八毛队长,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摔跤的那位。

派出所那么多八毛,数他个子最高,还是联防队的头儿。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大徐”。

他跟谁都倍儿熟,却是鸡蛋画红道——充熟,一脑门子阶级斗争,看谁都不像好人那种,小肚鸡肠,说话办事也莽撞。

大徐将他抓来的两个偷包贼交给帽花,进屋洗了洗手,出来泼脏水,一抬眼看见我和小石榴在墙边站着,就直冲我们俩瞪眼。

我们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大徐再次从屋里出来,瞪着俩牛眼大声呵斥我和小石榴:“你们俩,别他妈跟没事儿人似的,太阳根儿底下一站还挺舒服是吗?以为排队买白菜了是吗?都给我撅着!”

我心说:“有你的什么,我们俩的事又不归你管,你一天领八毛钱工资,还真拿自己当帽花了?茅房里念经——你算哪道?”

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和小石榴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可奈何地撅在墙根下了。

自打这一刻开始,我和小石榴便恨上了大徐。

而大徐也好像和我们前世有仇似的,把我们俩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出来进去骂骂咧咧甩闲话,什么以后要落他手里,他怎么怎么收拾我们俩,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了,折进去是早晚的事,跟脑子进水似的,整个一条“疯狗”,随时准备咬人!

下午四点来钟,老董带着小陆回到派出所,进门一看我和小石榴正在墙角撅着呢。

老董脸上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大徐又骂骂咧咧地从值班室里出来了,走到我和小石榴跟前,背手猫腰看了看我们,随即命令小石榴跟他进屋。

我还正纳闷呢,我们的事儿不属于大徐管,他喊小石榴进屋干什么?再看小石榴端着一个搪瓷脸盆,从大徐的值班室里走了出来。

我问小石榴:“他找你干什么?”

小石榴低声说:“让咱俩给他擦车。”

去他大爷的,我在家连我爹的车都没擦过,凭什么给他大徐擦车?我一梗脖子一摇脑袋,小爷不伺候,东南一指——让他玩儿去!

我招呼小石榴过,要过他手里的脸盆。

小石榴没多想,以为我要去打水擦车,怎知我拿过脸盆,紧接着一扬手——走你,把大徐的脸盆当成飞碟,扔了个又高又远,“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大徐在值班室听到摔盆的响动,一脚踹开房门,气急败坏的冲到我面前,看脸上的表情,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才解恨:“你个小毛孩子还有脾气是吗?给你脸你不会运动?撅!撅!撅!撅好喽,你给我往下撅,吃了柴火棍儿了是吗,你小子不是不愿意活动活动吗,你就在这给我撅着,我撅不呲你的!”

我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撅下去之前扭头瞪了他一眼。

大徐怒道:“你还敢瞪眼是吗?”

说完一抬胳膊肘,给我后背来了一个水晶肘子——肥而不腻,这一下把砸得我岔了气儿,嗓子眼堵了似的,不停地咳嗽。

大徐狠狠掐着我的后脖颈子往下摁:“撅!接着撅,往下撅,你个小毛孩子,我还收拾不了你?”

我跟他较着劲,死活不肯低头。

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我大腿上,正是我刚挨完剪子的这条腿,伤口当时就崩开了,疼得我眼前一阵发黑直冒金星。

我怒火中烧,强忍着大腿的疼痛,发狂一般扑向大徐。

小石榴赶紧过来,抱住我的腰往后拽我,他嘴里倒不含糊,大声喊着:“你大徐在派出所里吹什么牛掰,你这不欺负我们吗?要真有道行,出了这个门咱再比划!”

小石榴一通嚷嚷,惊动了屋里的帽花和八毛,纷纷出来察看情况,其中也包括了老董和小陆。

老董问明缘由,面露不快,对我和小石榴说:“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小陆一手揪着一个,推着我和小石榴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老董迫不急待地问我们:“大徐为什么让你们干活儿?”

小石榴又找到用武之地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老董气得直咬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听完愤愤不平地对小陆发了通牢骚:“大徐这手也伸得太长了,上一次老万的案子也是他跟着瞎搀合,你联防队有你联防队的任务,我们有我们的案子,井水不犯河水,他管得着吗?谁同意他支使我的人了?他自己不也刚逮住俩偷包的吗?怎么不让他自己的人给他擦车?回头我就跟他们领导说,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办案子他总跟着瞎搅和!”

原来大徐和老董都是所里红人儿,不过大徐急功近利,胳膊上挂了红箍,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该他管的他也乱搅合,往往适得其反,经常被老董批评。

大徐心里总是不服,来了个蔫坏损,找机会就搅和老董办案。

老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心里憋气,这一次算是把老董惹急了。

正当老董和小陆生气的时候,我发觉鞋子里黏黏糊糊的,腿上也疼得钻心,心知是伤口的血流下来了,赶紧把鞋脱下来,一看果不其然,鞋坑里全是血,袜子都湿了。

老董忙问:“你脚怎么了?怎么受的伤?”

我就把昨天在家和我老爹“谈心”的过程说了一遍。

老董摇着头喃喃地说:“昨天临走我时还跟你爸说了,回家好好跟你说,归其还是揍你了。”

他说完出去了一趟,看意思是去请示领导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和小石榴一个好消息:“你们俩先回去,过年之前暂时不用来了,年后有什么事我再传你们,记住了,哪儿都不许去,随传随到!行了,赶紧看伤去吧!”

我和小石榴喜出望外,没想到因祸得福,扔个搪瓷脸盆就把我俩解脱了,惹祸的成本也太低了吧?实则不然,这其中有几个深层次的原因,诸多状况集中在了一起,促使老董做出先放我和小石榴回家过年的决定,并且取得了上级的认可。

咱事后完全可以分析出来。

第一:老董作为在公安战线上打拼了一辈子的老帽花,经验老道,遇事沉稳,他如今放我们回家,无非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红旗饭庄打架一事牵涉人员众多,老董已经从三傻子口中掌握了具体情况,包括有哪些人参与,怎奈大多已经外漂,无从缉拿,于是他想出了这一招。

老董认为我腿上有伤,外漂的可能性不大,他也可以通过我老爹,间接了解我的行踪,不担心会对我失去控制,放我们回家过年,还会给其他人造成此事不了了之的假象。

实际上他和小陆外松内紧,只待我和小石榴不明真相地把消息放出去,吸引手上有火枪的六枝他们回来,再趁机一举擒拿。

第二:老董看我腿上伤得挺严重,恐怕我再有什么意外,不仅没办法和上级交代,也对不起我老爹这个对他有恩的朋友,因此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不会再为难我和小石榴了,能替我兜着的就尽量替我兜着。

如果最后实在兜不住了,我老爹于情于理也不会埋怨他了。

第三:老董一直在跟大徐置气,据说以前大徐也是几次三番地使坏,没少给老董添堵,想方设法打老董的小报告,给老董穿小鞋。

“贼心傻相”的大徐,表面上跟个二百五一样,其实他心胸狭窄,经常在领导面前争功,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够转正,鸟枪换炮,穿上官衣。

老董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说到底他大徐只是个八毛,连老董的同事都不算,充其量是给他们打下手的,老董大人大量,觉得犯不上跟这个货一般见识。

可是大徐蹬鼻子上脸,见老董不怎么搭理他,就得便宜卖乖,装傻充愣地屡次让老董犯难。

大徐明白,他找茬儿收拾我,既给老董添了堵,老董又不能因为一个犯了事儿的小毛孩子和他翻脸,只有忍气吞声。

所以老董就请示领导,把我和小石榴先放了,看你大徐还怎么使坏。

第四:老董自从知道了我是他朋友的儿子,他自己也很为难,三傻子指名道姓撂出了我和小石榴,压肯定是压不住,可又是我老爹用一己之力,把他亲兄弟从下乡插队的农村办了回来,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得感恩戴德记一辈子,但是职责所在,该办的案子他也不得不办,只不过他想尽量通过“怀柔感化”的方法,让我不好意思再较劲了,自觉自愿地交待情况。

老董放虎归山的真实目的,正是基于以上几点。

然而老董怎么也想不到,他又是麦乳精又是促膝谈心的良好开端,竟被大徐搅和了一个前功尽弃。

他大徐给我来了这么一下子,我能没有抵触情绪吗?必须不能,我彻彻底底恨上了大徐,也包括老董和小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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