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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大年初二,约定俗成的“姑爷节”,到处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新年景象。

大街小巷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大人孩子都无一例外的新衣新帽油头粉面,老爷们儿骑着二八自行车,穿着只有过年等重要场合才会穿出去的呢子大衣、毛料裤子,三接头皮鞋擦得铮亮,自行车大梁上带着孩子,后衣架上驮着媳妇儿,媳妇儿手里拎着点心盒子、鲜货,一脸的幸福神色,去往孩子姥姥家拜年。

姑爷心里盘算着如何在今晚的饭桌上跟几个“一担挑”

斗酒斗法,或如何哄老丈人丈母娘开心。

媳妇儿坐在自行车后头,唠唠叨叨地嘱咐自己爷们儿,别喝酒喝高了嘴上没把门儿的,别在娘家给自己丢人栽面儿。

孩子手里举着糖堆儿、棉花糖,小脸小手冻得通红,自己发觉挂在鼻子下的两溜青鼻涕,几乎快要流过嘴唇了,忙一使劲儿吸入鼻孔。

小男孩们三五成群放着两毛钱一百头的小钢鞭,“喯儿啪”山响。

还有不好好玩儿的,用破烂的壶盖儿罐头盖儿遮住炮身,鞭炮一旦爆炸,将壶盖儿罐头盖儿炸得老高,就引得孩子们齐声欢呼,跟看见火箭飞天似的。

年前下的一场大雪,仍然冻得马路上如同冰板儿一样,不时有骑车驮人的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点心飞了,水果散了,大人孩子坐了一屁股泥,媳妇儿小脸儿臊得通红,起身埋怨着自己的爷们儿。

爷们儿不敢还口,赶紧去哄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

我家里一样不能免俗,一大早起来,老爹和老娘就开始忙活着去我姥姥家的事宜。

点心水果头三天就买好了,老娘操持着给我妹梳小辫、换新衣服,我一个大秃小子对新衣服没什么兴趣,我也不想跟家大人一起回姥姥家。

平时可以去,一到过年那些个姨妈姨夫、舅舅舅妈们全聚齐了,准保有人数落我,什么头发太长了,什么身上有烟味了,又得问我学习怎么样,考了多少分,弄得我老娘挺没面子。

凡是这样的场合,我一概躲得远远的,一家人除我之外都走了,我当然不会闲着,正想去找小石榴玩,李斌就领着宝杰找上门来了。

原来二黑前一天找过李斌,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意思,也是三傻子的意思。

二黑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替三傻子求情,无非是因为他自己对红旗饭庄打架一事过意不去。

人家老猫做东摆桌,是为了说和他跟我的纠葛,结果让二黑他爹搅和了。

本来可以皆大欢喜的,最后闹得连打带砸,火枪硫酸齐上阵,还有那么多人负伤,并且导致三傻子受了牵连,成了人尽可诛的“江湖败类”。

三傻子以前没少给二黑撑腰,说成是二黑的靠山也不为过。

如今这座靠山将要被老猫铲平了,他能不上心吗?能不舍下脸面为三傻子解围吗?怎奈急火攻心乱中出错,他们俩越是急于摆平此事,越是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给自己织下的大网!

具体约请事宜咱从略,反正在大年初三这一天,与此事有关的人,悉数在西南角聚齐了。

天津第一条地铁工程是从西站至新华路,利用墙子河的河道,于1970年4月7日动工,命名为7047工程。

当时7047工程仍未全面竣工,正处在收尾阶段,西北角还有一片工地。

春节期间天寒地冻无法施工,工地上也停工了,施工挡板包围的区域中人迹全无。

当天下午两点半,我、小石榴、李斌、宝杰、老三,一同来到地铁工地,在寒风中等候着几位“主角”的出现。

此时城里的千家万户仍沉浸欢乐祥和的氛围之中,“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转”,合子意味着和和美美,阖家团圆,家庭主妇们恪守老例儿,仍在忙活着这顿饭。

而城外西北角的地铁工地上,却是一派荒凉萧瑟,三点来钟,二黑和三傻子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到了,都是一脸惶恐,全然没了以往的猖狂,足见老猫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与威严非同小可。

二人刚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我们几人立刻一拥而上,紧紧围住了三傻子。

哥儿几个来此之前商量过了,一旦三傻子露面,我们就上前围住他,先给他和二黑来个下马威,灭一灭三傻子嚣张的气焰,即给老猫踢脚儿,又给自己提气。

二黑见众人气势汹汹地围着三傻子,赶忙惊慌失措地给我们作着罗圈揖。

三傻子却是“人死架子不倒”,依旧跟我们玩着造型,梗梗着脖子,轻蔑地逐个打量我们。

他心里只服老猫,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小他一伐儿的,尤其我跟小石榴,还是胎毛未退的雏儿。

真不枉人们叫他“三傻子”,他确实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也叫不识路子。

他自以为是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们当中的一位,那就是李斌!

实际上李斌并不想将三傻子如何如何,也不愿意为难他,甚至还惦记着在老猫面前替他求情呢,可三傻子七个不服八个忿的表现,拱得李斌一股无名之火直撞脑门子。

你三傻子到了派出所,可没念着和李斌的交情,一点没打喯儿地将李斌撂了出来,此时此刻,不仅没有任何愧疚的意思,反倒梗着脖子玩着屹立不倒的造型,这不是存心拱火儿吗?在我们几人个里,李斌是老大,到了这会儿,他没有不出手的道理了,二话不说,一个大“耳雷子”往三傻子脸上抡了过去。

三傻子被这一拳的冲击力打得身子一歪,不过并没有倒下。

李斌这一拳,如同响了一声的发令枪,我们几个也不由分说一齐动手,劈头盖脸地给三傻子来了一通“破鼓万人捶”。

但有一个原则,仅限于拳打脚踢,顶多是出出气,再怎么样也不能动家伙,因为老猫还没到场,我们不可能喧宾夺主。

二黑拦下这个挡不住那个,拦到老三身前,被老三一脚踹得远远的,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正乱的当口,一辆“拉达牌”白色小卧车停在了工地上,后面又陆陆续续地跟过来几辆自行车。

拉达是通过易货贸易和边境贸易从苏联进口的汽车,在当时也算得上是豪车,能坐上这种车代表了一种身份。

汽车门一开,老猫从中钻了出来,依旧是那身巨牛掰的行头——羊剪绒帽子,将校呢衔服,披着将校呢大衣,脚下一双三接头黑皮鞋,眼前这一幕就像是一场电影,我恍然觉得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苏联红军的某位元帅。

老猫如约而至,只不过来得稍稍晚了一点,可以理解,毕竟是当大哥的,造型必须到位,脑袋上顶着雷也得沉得住气,泰山崩于前也得面不改色脚步不乱。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心细之人便可以看出来,老猫居然带着七八个人来处置三傻子,而且他带来的这几位,我们一个都不认识。

搁到以往,他有六枝和大香扶持足矣,有那二位雌雄双煞在老猫身边,不论多大的阵势,不论多危难的局面,老猫也有把握应对。

如今不然了,一下子带来七八个人。

这也就是老猫,无论什么时候也有老大的风范,掐诀念咒的拘来了几路毛神,纵然这其中可能也不乏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辈,但是要当老大,没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可不成,否则如何能够立于一地岿然不倒?

我估计老猫可能把六枝大香俩人折进去的账,也算在三傻子头上了,因为当时我们还都不知道,六枝俩人究竟是怎么折进去的。

在老猫看来,三傻子置江湖道义于不顾,掰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不得不为同道中人立一立规矩,给三傻子在老城里的玩儿闹生涯,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如果说三傻子和二黑先前还心存侥幸,认为老猫会念及往日的交情,能对三傻子网开一面手下留情,由我们哥儿几个给三傻子来一通拳打脚踢,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恨,然后老猫大哥一登场,背诵着“玩儿闹大纲”的第一条“敬兄爱弟”,从而不计前嫌放三傻子一马。

那么此时此刻,他们看见老猫身后的弟兄,纷纷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镐把、白蜡杆子,跃跃欲试地围拢过来,二人仅有的一点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同时也明白了,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老猫身披大衣,面如铅色的脸上一副道貌岸然,一边往这边走,嘴里头一边说着:“哥儿几个太不像话了,你猫哥我还没到场,你们就动上手了是吗?太不给我老猫面子了,没一个懂事儿的!”

说话到了跟前,低头看了看被打翻在地的三傻子。

三傻子吐出一嘴咸腥的血沫子,抬手擦了擦嘴角,双手撑着地坐了起来。

他一脸的官司,抬头望着老猫,一句话也不说。

老猫冷笑一声:“哎呦三弟,你这是怎么了?这还是威风八面的三傻子吗?怎么尿海了?你们几个小不点儿没规矩啊,这不是以下犯上吗?”

老猫虚情假意地拿三傻子找着乐子。

三傻子自知理亏,不敢开口答言。

二黑走到老猫面前,跪下给三傻子求情:“猫哥,今天我们俩都来了,三哥是不对,是打是罚全凭猫哥发落。只是一条,猫哥您给我们留点儿脸面行不行,以后我们俩还得在猫哥您的圈子里混呢……”

二黑这句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立刻把老猫的火勾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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