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条老街,又回到繁华的城市商业街,仿佛时空变换来往穿梭在两个世界里面。这么多年走过许多城市,看见过形形色色生存在社会底层的人群,他的神经已经很麻木,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距离,只有混乱的错觉左右着人生。由于做这个摄影项目,他曾经在国外生活过一年,西方社会的观念浸透着他的作品,他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数字时代里面总是不断地自我洗脑。全球化时代的到来,金钱社会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理念,每个人都想花明天的钱让今天的自己负债累累,无论哪个时代生命似乎从未如此疲惫,每个人都在爬山,生存的悬崖就在每个人的身后。他觉得西方社会的今天,就是东方社会的明天,他在发达国家城市的贫民窟拍照的时候,竟然丝毫不感觉陌生,甚至还有些似曾相识。全世界的穷人有什么区别吗?他在寻找答案,他用镜头记录着曾经走过的城市,他相信镜头里面那些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男女老幼,用自己的神情,用绝望的眼神在回答。我们的生活真的正在变好吗?这个世界的主人是有钱的少数人,还是大多数依然贫困的人群,他在美国生活的半年里面,一直在思索这个萦绕心头的问题。他要做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而不是一台摄影机器。
回到时光街他的工作室,他将相机里面的照片拷贝一份放进电脑的文件夹里,那些照片都是生命的瞬间,他喜欢长时间的凝视每张照片。电脑的音响里面播放着朗朗的专辑《肖邦钢琴协奏曲》,他听得有些出神,音符仿佛从耳朵钻进大脑,在他的记忆里面弹奏,每当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之中,他总觉得身边的现实正在离他而去。他的目光落在电脑桌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动,他的思绪总是随着偶然在跳动。这是一本《毕加索画传》,已经忘记什么时候购买,书架上的每本书他都阅读过一遍,然后布满灰尘被放进记忆的仓库。他翻动着书页,一张纸片轻轻飘落,他用手去接那张正在坠落的纸片,没有接住,纸片落在脚下。他俯身捡起这张纸,上面用钢笔字写着一个地址,很陌生,纸片已经发黄,显然是很多年以前的字迹。他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来这是养父告诉他的出生地。这里还生活着他的父母。
他望着窗外的冬天,阴沉灰暗要下雪的样子。忽然,他有一种冲动,想要看看陌生的故乡,见见已经成为陌生人的父母,他想要解开自己生命中的谜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是否还会走上这条漂泊异乡的路,他不知道。他的记忆里面从来都没有故乡,他也从来没有将城市当做自己的家,养父母曾经给过他一个家,却如同一场已经醒来的梦,他的家只是行走在路上背上的行囊,他的故乡只是日渐衰老的身体。有时候,他觉得只有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才是回到故乡的开始。
第二天,他背上相机,在长途客运站买了一张车票,踏上陌生的旅途。长途客车开出城市,一路南行,车窗外的风景渐渐荒凉。冬天的原野在灰色里面沉睡,光秃秃的树干只有枯枝在冷风里面摇曳,叶子落尽以后,像是一张悲伤的脸。树上偶尔会有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大地是那么安静,看着贫瘠的土地从身边掠过,他想要拍几张照片。念头一闪,他阻止了自己的想法,他不要拍照,不要留下任何与故乡有关的记忆,就好像他不曾有过这次回乡的经历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矛盾,每次想起故乡,内心深处他总感觉到有一种隐隐的伤痛,一种说不出来的折磨。客车车厢里面,有乘客在聊天,说着他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从庄稼地里面的粮食收成,到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聊到兴奋的时候会飘过来开心的放声大笑。他知道自己正在渐渐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面。
长途客车到了县城,进站休息几分钟,下来一些乘客,又上来一些乘客,车厢里面变得很拥挤。座位过道中间站满乘客,拿着大包小包,今天是县城过集的日子,来赶集的人很多,冬闲的季节,这个地方似乎很多人都会有很多时间无事可做。浓重的方言在车厢里面回荡,说话的速度慢慢悠悠的,他基本上能够听懂大概在说一些什么,有的人讲着这一年下来家里面的收入,有的人抱怨着现在挣钱一天比一天难。这就是他的乡亲,从这些衣着朴素无所顾忌的乘客身上,他好像看见父母的影子。长途客车开出县城,车速明显放慢,走走停停,经过每个村口都会有人下车。车厢里面的乘客越来越少,距离县城越来越远,看到的村庄就像是发黄的老照片。这些低矮陈旧的房子,很多看上去已经住了几十年,没有新房的踪影,这里仿佛还生活在已经越来越遥远的上个世纪。上车的时候,他问过司机,终点站就是他下车的地方。长途客车最后在一个小村庄的桥头停下来,他和车厢里面不多的几个乘客下车以后,客车掉头返回县城,明天早晨会再来到这里,将外出的人带到四面八方。这个出现在公路一侧的村庄,好像是一条隧道从现在通往过去,他和前面的乘客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街进村。从口袋里面,拿出那张写着父亲名字的纸,他向一起下车的人打听着是哪条胡同哪个门口,乡亲很热情地说着怎么走,只是方言很重,他有些听不清。有个乡亲要带他去找,路上一边走一边问,当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以后,乡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儿子竟然长这么大,对于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家门口,更是觉得是街头巷尾的笑话。他觉得这个村庄还是三十年前自己出生时的那个样子,一切都是那么陈旧,好像时钟已经在这里停止走动。大街小巷还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还有一些就要坍塌的土坯房沿街裸露,院墙已经倒塌,他跟在乡亲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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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心里竟然莫名其妙的开始紧张。
他从来没有幻想过父母的模样,就是在梦里面也没有见过,在所有的记忆里面只有养父母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再回到从前,却不是生命源头这个世界的早晨,而是冬天的一个寒冷午后。大街上背风的地方,有几个老人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带路的乡亲经过的时候,和老人打着招呼。太阳照在身上,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这些穿着厚重棉袄扎堆的老人,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说话间传来阵阵笑声,好像他们的生活离冬天很远。过了十字街口,拐进一条很窄的胡同,在第三户门口,乡亲停下了脚步。乡亲向着院子里面喊了一声,他没有听清说什么,倒是从院子里面很快传来回音。乡亲推开虚掩着的栅栏门,他跟着乡亲进了院子里面,进入眼睛的是一排六间破旧的平房。
掀开棉门帘,从屋里面走出来一个老人,这就是父亲。父亲有些惊奇的表情,乡亲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这时候,从屋里面走出来另一个老人,看见站在院子里面的他一时惊呆,这就是母亲。他和父母打了一声招呼,两位老人顿时回过神来,将他迎进屋里面。进了屋,他看见正对门口是一张黑漆的方桌,旁边两把圈椅。门后面是蜂窝煤的火炉子,西面靠墙是土炕,四周的墙上贴满旧报纸,只有方桌后面的墙上贴着旧挂历。父亲慌忙给他倒水,母亲坐在炕沿上问长问短,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屋子里面的煤气味让他有些头晕,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他觉得浑身被冰凉的空气包围着,可是,这样的冬天父母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没有想到父母已经年老,仿佛小时候看见养父母的情景,他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梦境里面。
他住了三天,过去的三十年像是一条河流横亘在他和父母之间,彼此仿佛是站在对岸遥望着,伸手却什么也触及不到。他想体会亲情的滋味,却感觉血管里面的热血就像是冬天结冰的湖面,没有人可以行走在水波之上,没有一层薄冰可以承受一个人回忆的重量。父母的爱,让他觉得生疏,他总感觉是在对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爱如果找不到适合的表达方式有时候也会变成伤害。也许,失去以后永远无法弥补,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时光倒流,生命更不会重来一次。在乡村的夜晚,在父母身边,他陷入失眠的折磨之中,他反复思索着自己的过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任何抱怨都没有意义。如果父母没有将他送给养母,他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和这个小乡村周围的人没有丝毫区别,他的命运就是将父辈的生活再重复一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着土地,像街头晒太阳的老人一样守着泥土过上一辈子。这些人生活的幸福吗?这是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可是,这里的每个人都那么淳朴,乡村的慢让每个人细细体会着生命的滋味,这种古老的遵循着自然规律的生命方式正在渐渐被很多人遗忘。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故乡依然如初,也许,这间屋子里的摆设还是他出生时的样子。
他埋在心底的谜团,在回到城市的前一天晚上终于解开。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让父母难以开口,憨厚的父亲有些哑口无言,慈祥的母亲似乎不愿意提起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这么多年过去以后,父亲或者母亲是否曾经后悔,或者他们的记忆里面早已经没有这个孩子。
“能给我讲讲我五岁那年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是谁决定将我送*出去?”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每个人,他终于打破沉默。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剥夺了这么多年来自父母的爱,他要给自己残缺的生命找到答案,生下来的时候他和别的孩子一样有温暖的家,为什么会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就被抛进另一个世界,他要知道是谁改变了他的人生。
“你小时候,家里很穷。你的养母就在咱家对面住着,两家人关系走得很好,你养母没有孩子,看见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你两个哥哥,只要我们一眼看不到就总是欺负你,你小时候总是哭个不停,见到你养母,你就会止住哭声。你的养父在城里当工人,后来要接你养母去城市,养母要带走你,我们见你也愿意跟养母在一起,就同意了。”父亲低着头说完以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目光里面似乎有一种隐隐的伤痛。
“那个年月,哪像现在,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你养母家里就一个人,养父在城市挣着工资,条件比我们要好多了。两家离这么近,从小你就是让养母抱大的,孝顺人家也应该。那时候,我们想养母把你带到城市,等你养父退了休,你就可以接班顶替,将来也做一个城市人。”母亲说起这些过去的事情,好像在回忆里面看见那个遗失的孩子正朝自己跑来,还是五岁那年的模样。
“唉,一眨眼的光景,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娘也捨不得把你送出去,我们那时候就想,你到城市里面就能享福,不用和我们一样种一辈子地。”父亲叹了一口气,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写满岁月的沧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无法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