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荣宝斋出来往外走,已是月上梢头,店铺堂中掌柜小厮战战兢兢叩了一地,杨劭却同个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拉了予芙便出了门。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管是谁,人家先定好的兵刃也该讲个先来后到,何苦又拿权势压人?”本是耍威风的事,予芙出门却立时掠了杨劭一眼,“我不喜欢你这样。”
“谁让他在我主子面前造谣我,也就你在这儿,不然我岂会善罢甘休?已经便宜他了。”杨劭慢条斯理道,予芙又好气又好笑,“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心眼儿却这般小。”
“好说,小的只放得下夫人一个。”杨劭正对上满街新上的灯火,笑眯眯的星眸反映着琥铂色暖光,目不转睛直看的予芙又要臊了,才转念一想又低声说,“张逸舟是我义弟,你不在的日子里,也就他与我最亲厚。你我的事告诉他也是早晚,你别生气…”
“我又不是风箱,哪儿那么容易生气。”予芙哼了一声,杨劭便从后面环住她:“杨某人挡杀人,神挡杀神,就怕一件事,怕我芙儿生气。”
“呵,我竟不知劭哥何时嘴学的这么甜了,到底哪个姑娘调教的?”予芙心里早软成一碗蜜水,嘴上却不放过他。
“天地良心,荣宝斋老板都知道,我就你一个。十几年吃斋念佛做和尚,夫人才给开的荤。”杨劭吻了一下她的面颊,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下说不出的撩人心弦,“以后不准多想,也不要信有些人胡诹,我要是有过别人,人神共诛,不得好死。”
听了这一句,予芙骤然醒悟过来,杨劭怕不是怎么得知了肖蕖与她说的话,担心自己从此心里有疙瘩,才煞费苦心安排了这样一晚的逍遥自在。这样的温柔体贴,如何不叫人为之动容。
“还不是怪你,没事儿给我寄一朵杏花,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你要一枝红杏出墙来呢。”予芙声音已有些哽咽,脸上却还苦撑着。
杨劭不禁失笑:“傻姑娘,你倒忘得干净,从前有回你摘了一把杏花送给我,还作了一首小诗自己得意的很,我不过把那诗还给你罢了。”
予芙愕然,从前那些小事有的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杨劭记得分明:“我那时写了什么?”
杨劭抬手轻轻抚过她欲湿的眼角,柔声道:“你说,人欲归时不得归,杏花零落雨霏霏。”
要放河灯,便要出城往外走。守城的士兵从未有机会得见杨劭真容,加之人人都知道今天城外放河灯,只稍微查问了两句,卫兵便放了他们出城。
予芙握紧了杨劭的手,慢慢跟着人流一起朝城外淮水边走去。她回望一眼暮色中的淮南城,忽然莫名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畅快欣喜,仿佛权势富贵,国仇家恨,这一刻都被抛在了身后。
他不是大明摄政武王,只是杨劭,是她自年少便约定三生的情郎。
她也不是雍朝遗孽,只是顾予芙,是他的青梅竹马等大的小姑娘。
走得愈近水边,星星点点的灯光与三三两两的人群便越来越多。原本此时该漆黑一片的淮水之上,目之所及,漂荡着各式饰彩的小河灯,有的是莲花,有的是小舟,有的是石青,有的是绯色,犹如满天星河散落在地,将这苍凉人世装点的宛若一场美梦。
交了钱,杨劭也买来两个河灯,他与予芙一人一个,坐在淮水边的青石上琢磨着到底该写点儿什么。
“好久不见这么多人放河灯了,我之前在安庆时,有庙会也不见这么多人。”予芙含着笔杆在口中,看着沿岸放灯叩拜的熙攘人群道,杨劭正欲提笔,抬头扫视一圈:“天下苦战乱久矣,淮南如今在大明治下百废俱兴,百姓有了安定日子自然才会出来游玩。”
“如此说,倒是你劳苦功高了。”予芙打趣一笑,正对上杨劭看她的眼:“芙儿是没想到,你劭哥竟有安邦定国之才?”
“美得你,我们俩各自写各自的,不准偷看。等写完了再一起放,好不好?”予芙忙转回头,背靠着他的后背说道。
“好,反正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杨劭一仰头,望着苍穹之上北斗在天,露出淡淡笑意。这么多年,这么多个初春,惟有这一次,他才感到自己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