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峰客卿李白禅,当初之所以万众瞩目,除了修为卓绝之外,更是因为他有望成为这一代的传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莲,传法天下。
见到此僧,相当于陆法真此时身前,就站着一位观音座的陈太素,或是陈师素。
僧人轻声道:“俗名李白禅的他,曾是贫僧的弟子。”
这下子,朱鸿赢和贺先生知道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时起身行大礼。
便是那条曾经无意中得到状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赶紧郑重其事地施了个万福。
年轻僧人的脸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贫僧来此,原本是想寻找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寺镇山之宝八部天龙,一件是《洛神图》。”
小白蛟脸色剧变。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无妨,在你化龙之前,贫僧不会取走。你与佛法有缘,这本就是你的一桩功德。”
小白蛟既开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爱的那幅图,不用马上拿出去,畏惧的是自己跟和尚们有缘?难道自己以后也要剃个大光头?
王妃突然开口问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循序渐进,由内而外,扎实沉稳,趋于圆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长生之语?你们佛门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经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动几次,锱铢必较,好似那佛陀有一杆秤,可称量一人的善恶斤两,是与佛在做一桩公平买卖。如此修行,修的是什么佛法?”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笑着说了三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宁可着有如须弥山,不可着空如芥子许。”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崔王妃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气,低头默念道:“应作如是观。”
贺先生突然满脸悲怆,来到朱鸿赢身前,单膝跪地,低头道:“王爷,这些年贺某一直心怀愧疚……”
“别说了。”朱鸿赢打断他的言语,弯腰将这位心腹扈从扶起,叹息道:“贺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实这些年本王也有过怀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数次刺杀,都是先生挡下,其中有两次,若非先生拼着重伤也不愿意后退,本王早已黄土一抔了,想一想也就释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终究大不过一场生死吧。”
朱鸿赢突然望向僧人,“本王愿剃度出家。”
年轻僧人轻声道:“世间佛法,是帮众生渡过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会将你强行拉拽上去的。”
朱鸿赢有些着急,沉声道:“本王愿一心虔诚向佛!”
年轻僧人淡然问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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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当真觉得那处即是彼岸?”
朱鸿赢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样?!”
年轻僧人微笑道:“朱鸿赢,贫僧且问你,‘本王’是谁?”
这位手握铁骑十数万的权柄藩王,颓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无妨,贫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记得,莫要执着于拿起放下两事,无我法,长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门,并无高下,也无贵贱,更无好坏。”
“世间法,可让众生此生脱离苦海,皆为上法。世间法,可让众生超脱此生,可为上上法。”
一直闭眼的陆法真,突然睁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贺先生仿佛如释重负,也笑道:“愿同行。”
年轻僧人也点头。
朱鸿赢愈发满脸痛苦,双手紧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头雾水,根本不晓得这些人在说什么,想什么,干什么。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轻僧人转身离去。
她猛然回过神,快步跟随。
屋内众人各有所思,何况当下也没有谁会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拦住僧人的道路,问道:“敢问圣僧,我是谁?”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无需多想。”
崔幼微松了口气,“藩邸变故,圣僧能否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点头道:“可。”
他走到湖边,蹲下身,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丢入湖水。
涟漪阵阵,接近岸边。
只见僧人弯腰伸出一只手掌,挡住了微微涟漪,水流往他手掌两侧荡漾而过,他笑道:“这即是因果。”
崔幼微问道:“我想知道那颗石子是谁?是不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罢了。真正应运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惊讶道:“是她?!”
僧人缓缓缩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据贫僧所在禅寺的零碎史料记载,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百家争鸣的璀璨岁月,最后却只有一家三教,脱颖而出。”
崔幼微问道:“是姜子图领衔的兵家?以及儒释道三教?”
年轻僧人望向静如镜面的湖面,“道家求长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规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灵涂炭,不愿武夫执意以杀伐证道。儒家一心养育浩然气,不惜抛弃长生来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个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隐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国济民,兵家拨乱反正,可以分治世乱世,但是分合之间,却不至于山河崩碎。当然,也有人为情所困,千百年挣脱不得。”
年轻僧人轻声叹息道:“天地运转,轮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圣人们眼见大势不可逆转,只好千方百计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谋之物,又有区别,其中玄机,贫僧就不与你多说了。贫僧只与你说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图。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灵,视天下苍生为脚底蝼蚁,当做牵线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断了神道香火,使得这一脉的万千神灵,只得高悬苍穹之上,再也无法轻易掌控人间。”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问道:“为何愿意与我说这些不可泄露的天机?”
僧人笑道:“贫僧反要问你,天机不可泄露,又是为何?世间可有这样的理由?”
就在这个时候,崔幼微身后有人冷笑道:“臭和尚这些话,是对我说的。”
僧人转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崔幼微转头望去,是自己的女儿朱真婴。
只是这一刻的安阳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转,让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婴讥讽道:“这和尚希望那姜子图此世转身,能够化身为佛教护法,所以才有这些纠缠不休的因果。李白禅却是中了圈套,误以为那人是姜子图,殊不知这根本就是纳兰长生的阴谋,连陈师素那婆娘也给一并骗了,可怜莲花峰范玄鱼在内,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陈师素,更是可笑,亲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种入两条蛰龙,蚕食其根本,之后二十余年,更是兢兢业业,在这凉州城藩邸内,当起了看家狗,不惜亲力亲为,卖力拨弄棋子,为的就是镇压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气运,以便成事之后,向那些圣人们换取人间一斗气运。岂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诱饵罢了,为的就是造就出灯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转世之人,顺利成长,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盘上的棋子们,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圣人之所以圣人,能够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规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没来由问道:“堂堂兵家老祖,转世为女儿身?这可能吗?”
年轻僧人轻声道:“只需斩赤龙。”
朱真婴双袖一挥,肆意大笑道:“何须如此?女儿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证不得道了?!狗屁不通!还是纳兰那妮子说得对,总要让世间女子,能与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贱如草,连同桌吃饭的资格也无,连祭拜祖祠的资格也无,连清明上坟的资格也无!女子也可称帝,更能成圣!”
崔幼微看着这个大袖飘摇的女儿,妇人脸色雪白,嘴唇颤抖,“真婴,你这是怎么了?魔障了吗?不要吓唬娘亲……”
年轻僧人叹息一声,“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婴了,她是观音座胭脂山的陈太素。”
崔幼微呆滞当场,然后发疯一般按住“朱真婴”的双肩,“你还我女儿!把真婴还给我!”
朱真婴面无表情,望向对岸。
远处,花匠拎着小锄头站在岸边。
“朱真婴”随手推开崔幼微,望向对岸的玲珑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阵,你又如何?”
陈师素默不作声。
她一直知道这位安阳郡主不简单,透着古怪,她也曾数次亲自审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其中缘由,陈师素已经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婴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种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剥离一缕魂魄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胭脂山闭关的红袍陈太素,就像是蝉壳蛇蜕。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豪赌。
孤注一掷,赌上所有修为。
朱真婴,或者说陈太素,环顾四周,最后终于看到那一袭鲜红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为镜子,手持白玉梳子,歪着脑袋梳理青丝,“朱雀开国,你就输了一场,你以一丝魂魄分化的虞氏,输得何其凄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对呢?乖乖当你的玲珑洞天洞主不好吗?为何要因为一个男人,连祖宗家业也不要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自己妹妹陈师素,笑问道:“你难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龙兴之地?!观音座三脉,本就是他三位红颜知己留下的衣钵?!为何要以莲花峰为主脉?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负重三千余年,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陈师素,而坏了千秋大业,万世宏图?!白家的尉缭子兵书,铁碑军镇的木野狐魅,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应该留给那个孩子的莲花峰紫金气运,最终给了谁?让谁开了窍?你也不知道吧?”
陈师素微笑道:“姐姐,别说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让给你又何妨?”
陈太素开怀道:“那咱们就比一比,到最后,是谁得到的造化更大?”
陈师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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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争香火,夺气运,抢机缘,谋功德。
好像始终没有人在意,那个认了青楼女子做娘亲的年轻人,他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