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是讲故事,这事我们代代相传的家族秘史。”
三轮车车夫表面上是自言自语,实则是想让林野里听见。林野里听着,不发言。最后,三轮车在广场南门门口停下了下来。
“这里出不去了,你向右拐有个出口,从那出去就是汽车站。”
林野里递给老头张十块钱,小老头突然说:“就十块。”
“你明明说的是六块钱,怎么就变十块了?”
“一个人六块,你还有半大的两个孩子,还有行李,收你十块都便宜了你。你看,我是用双脚踩出来的,又是讲故事给你们听,赚的是辛苦钱!”
林野里还来不及声讨老头,老头唱着歌就走了,那歌声清澈透亮。她顿时感到恼怒,她对着两个女孩猛烈评击德清人表面上忠厚老实,实际上是爱占便宜,耍心眼,见识短浅的刁民。
“没有必要这样激动,不会十块钱吗?他就找回你四块钱,你又能做什么呢?”
“四块钱,四块钱,现在让你去赚一分钱就难。在你还不能赚钱之前,每一分钱都得要珍惜。我们小时候,花一分钱都要计算的。像你这么大,我都扛过水泥,一车水泥扛下来,就为了那几分钱。”
“妈妈,我不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林如意在旁边说。
“唉!”林野里叹了口气道:“国家有国家的历史,个人有个人历史,是无法抹杀的。”
“小姨,我妈妈可没有历史,她从来不说过往的事,难怪一点不厉害。就连我们学校的校医都比她厉害。我每一次感冒,我妈妈就让我喝水喝水,我们校医给我一片药片,我的感冒就好了。”
郭西米比林如意小三岁,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林野里也不想再说什么,否则一不小心就着了郭西米的套。
穿过一个红灯路口,仿佛走进一个偌大的乡村集市。街道两边矗立的是灰黑色的年代久远的红砖房,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招牌挂在最醒目的地方,人行道摆满了水果摊,杂货摊和烟摊占据,人在街上与汽车同行……林野里时刻提醒着两个孩子,不可以随别人走在马路上。马路的尽头,一块“德清长途汽车客运站”的路牌沿着一条宽敞的柏油路继续指向前方。
从火车站到汽车站这一段路程,让林野里和自己之前的生活完全隔开。在火车上还想着家里那一摊让自己的内心焦虑的事。这一换汽车,她仿佛回到旧时光里,不再说话。
她望着窗外,看着远处的山以及山后面的山,更远更远的山,捉摸不定的目光像荡起的涟漪。
汽车沿着东山路一路上北驶出市区,就进入省道。迎面而来的是狭长的峡谷,从谷底仰望四周,群峰簇拥,峰峦起伏,重峦叠嶂,逶迤连绵。出了谷口,汽车就驶入弯弯曲曲的水泥公路。她知道这汽车是在走山路了,盘山公路像一条彩带在山间飘舞。两旁的青山,在车窗外飞快地闪过。再往前走,出现一个宽阔的山谷,在山谷和和陡峭的山脊间,一幢幢新颖别致、整齐划一的别墅,掩映绵延起伏的青山翠竹里,若隐若现。
汽车沿着曲折的山路一直向上,最终驶入绵延不断的莽莽林海,林海的尽头是湖泊,稻田,薄薄的烟雾在人家屋顶上弥漫开来。汽车从这山顶小平原一路向下,高耸的山峰已被抛在身后,一派清新迷人的田园风光在眼前展开,又从眼前消失。
公路的尽头就是袁家桥汽车站。袁家桥的人都亲切地称呼汽车站为车坝。袁家桥曾经是乡政府所在地,有着乡里唯一的医院、中学、粮站、供销社和商店。这些机关单位曾是袁家桥的辉煌。它们像明珠一样分布在车坝的尽头,而每天往返一次的客运汽车,则是袁家桥连接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
“到站了,全部下车。”司机喊了一声。
“妈妈,你的老家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还没有到吧?”林如意显得很失望。
“我们这里也是特区政策,五十年不变。”有人接过话说。
青石板铺成的石阶,两个女孩格外来劲。前面早有后妈正等在那里。
她们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走进了一条小巷,巷子十分安静,巷子两边都是呈梯田式排列的泥砖和石头混合彻成的房屋,有的门开着,有的房门紧闭。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变化。”林野里说,“房屋还是这些土墙屋,巷子还是这些青石板巷。你看,就连这门上的锁,还是从前的,这里是不是中了魔。”
“还魔呢,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也修了居民点,你多转转就看到村里的豪华别墅了。”后妈说。
“老爸不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回袁家桥来了?究竟是什么病啊?那么急冲冲地让我赶回来。”
“到家你就知道了。”
踏上自家地坝那一刻,林野里的心好像停止了转动,大脑一片空白。这房子是姐妹们少年时的家。她们曾经在这里出生,成长。离开。如今再回来,心底曾经有的那个模糊的念想,瞬间烟消云散。
林野里的老家还算宽敞,四间土墙瓦屋连在一起,这是朱安梅与林大超早年共同房产。房前有几株芭蕉,屋后有小片的杏树林,树林后边的一面岩石,是天然的晒谷场。一条清澈的小溪顺着晒谷场蜿蜒流过,小溪的另一侧就是层层梯田,梯田顺着山势延伸,更远处就是郁郁葱葱的群山。
袁家桥的盛夏,是草木繁盛,莺歌燕舞的季节,到处都是充满了生机。对林野里来说,对老家袁家桥的记忆有些模糊,比不不上德清。但德清和袁桥都不属于林野里,在袁家桥的林野里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在德清的林野里是被母亲抛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