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吗?”年轻人主动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林守溪实在不记得他了。
年轻人炽烈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愠怒,他盯了林守溪一会,确认他不是说谎后才冷冷开口:“我叫顾时才,曾当过三年天下第四。”
三年的天下第四,这对于绝大部分年轻天才来说,都是足以傲视群雄的成绩了,但眼前的年轻人说这话时却没有半点傲气,相反,他好像引以为耻。
林守溪的确不知道他,过去,他甚至不知道季洛阳的名字。
“你现在是天下第一?”林守溪问。
他、慕师靖、季洛阳皆去了异界,那按照云巅榜的排法,曾经的第四应会顺势成为第一。
“我现在是天下第三十二。”顾时才回答。
林守溪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为何跌境跌得这么厉害。
顾时才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解答:“我当时日夜苦修,很少睡觉,将能看的心法全部看过,能弄到的天材地宝全部吃过,可任我境界水涨船高,你们三人永远在我上头,我自幼便想成为天下第一,却觉此生无望,于是……”
“于是我不再修行,改换了其他道路,我想换一条道路,在那条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更远!”
顾时才话语有力,他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小巷。
身后的巷子里摆了九张棋盘,那是九局正在同时进行的棋,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分明。
“我现在是棋手,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顾时才终于露出了一丝骄傲之色。
武林大会,群雄并至,其中也不乏棋道上的高手,如今在这条巷子里坐着的九人,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棋士,每个人的名头单拎出来都极为吓人,但现在顾时才同时邀战他们九人,以此证他棋圣之名。
他原本正醉心于棋,但林守溪忽然来了,于是,原本视棋如命的他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他弃了棋子,立刻来到了林守溪面前。
“恭喜。”林守溪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虽也习武习得几乎入魔,但无论如何,他比真正堕入魔道的季洛阳要好得多。
面对林守溪的祝贺,顾时才不以为意,他拦在他的面前,阻止了他前往武当山的道路。
“你想与我一战?”林守溪看出了他的意思。
“是。”顾时才认真道:“我修棋道,就是为了战胜你们,可我棋道大成之后,你们三人竟同时销声匿迹,我暗然神伤许久,一个多月前,我听说你还活着,就四处寻找,前日听闻了武当将有大会,取了请柬后,我日夜兼程赶往这里,已不眠不休两日。”
林守溪看着他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见他已痴心至此,不忍拒绝,但他也露出了为难之色,说:“我并不精通下棋。”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十年百年都等。”顾时才神色坚决,话语铿锵,若不知晓实情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在告白。
“下棋并不难,莫说是不精通,哪怕是你先下先学,也不会输的。”宫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地开口。
“你说什么?”顾时才神色一震,望向了这位道门门主,目光如剑,全然不惧怕门主的威严,“我知门主大人天下无敌,但这只是在境界修为上罢了,门主如此对棋评头论足,是否太过倨傲了些?”
“有何倨傲,棋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算字,林守溪境界远比你高,识海比你更广,算力也就比你更深,你如何能赢?”宫语问。
“算只不过是棋的一部分,若将行棋尽数归于一个算字,未免太过庸碌了!”顾时才据理力争。
“不靠算还靠什么?”宫语反问。
“感觉!有的棋并无明确道理,落在棋盘上,靠的是感觉。”顾时才坚定地说。
宫语轻轻摇首,懒得与晚辈争辩。
顾时才看向了林守溪。
“我与你战。”林守溪也不再争辩,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顾时才喜不自胜。
“我先将这九局下完。”他说。
顾时才转身回巷,如有神助,落子如飞,几乎不经过任何思考,而他那些鼎鼎有名的对手或陷入长考,或是战战兢兢落子,直接弃子认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场,一个时辰后,九局棋全部下完,顾时才以一敌九,完胜。
这是棋坛上从未有过的事,注定会被书写成传奇,但顾时才对此浑不在意,他只想与林守溪对敌,然后战而胜之。
两人棋盘摆好,林守溪手持白子,顾时才手持黑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场很有可能成为旷世名局的棋,就这样开始了布局。
棋谱被飞快地抄录,传了出去,各大赌坊也竞相开局,盛况空前。
开局阶段,没有人算得清楚,林守溪对棋了解并不够多,为了避免不吃亏,直接模彷顾时才去走,许多时候,下模彷棋是可耻之事,但林守溪与顾时才皆不在意,只是专注行棋。
棋子一粒接着一粒地拍打上去,形成了黑白纠缠的形状之美。
角部的厮杀之后,占据向着侧边扩张,黑白两子或打或逼,战线越来越绵长,逐渐朝着中间靠拢。
林守溪的棋很怪,他的棋怪在太过简单直接,没有那些令人回味悠长的落子,也没有令人拍桉叫绝的妙手,他的行棋太过简单了,简单到让人觉得笨拙。
几位拿了棋谱给人们摆盘的棋手对于林守溪的棋大批特批,就差直接骂他是臭棋篓子了,观棋者也纷纷感慨,说术业有专攻,林守溪纵使修为独步天下,也没有办法做到样样天下第一。
这场战斗在旁观者眼中并无悬念。
但顾时才的落子却是越来越慢。
先前同时迎战九人,他落子如飞意气风发,此刻却是反常地陷入了长考。
林守溪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他与顾时才恰恰相反,他一开始下得很慢,后面却是越来越快,原因很简单,棋盘上的棋子越多,空处也就越少,算起来也会越简单。
如宫语所言,他并没有学过什么定式,他只知道规则,唯一的思路只是计算。
布局只是,他只能算个大概,而中盘激烈的厮杀过去,濒临收官时,他则几乎可以算出一切的变化。
顾时才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面对着相差悬殊的算力,他也硬生生地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与韧性,死死地咬着,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甚至还保留着一线取胜的可能性,但人力终有穷时,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崩溃几乎是迟早的事了。
随着顾时才进入长考,讲棋的人也缓过了神,他们一路痛批着林守溪,可现在点了点目,发现林守溪非但不落后,竟还隐有领先!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处处亏棋么,怎么亏着亏着要赢了?
众人瞠目结舌,如见妖法,只觉得自己几十年白下了。
群众们也缓过神来,震惊之余纷纷讥嘲这几个讲棋的,说:“你们庸庸碌碌之辈岂能看懂天下第一的棋?”
说得讲棋的面红耳赤不已,期盼着顾时才能不能出什么神之一手,反败为胜,但他们越算越觉得绝望,顾时才的棋虽然灵动美妙,可越下越觉得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根本施展不开。
半个时辰之后,这盘棋真正进入收官阶段。
顾时才却像是丢了魂,迟迟没有落子,心中只有悲凉。
“竟连这也不能赢你么……”他颤声说。
“你已经很强了。”林守溪安慰道。
顾时才没有说话,他神色恍忽,拿棋的手也颤抖不已。
“下完它吧。”林守溪说。
“不必下了,我算过了,我已没有赢的可能了。”顾时才摇了摇头,准备弃子认负。
林守溪认真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却是坚定地说:“还有机会的。”
“机会么……”顾时才轻笑,道:“你既已大胜,又何必骗我取乐呢?”
顾时才眼中炽热的光已经消寂,他看着这盘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正当顾时才要离去时,一只纤细曼美的手忽然落到了棋盘旁的棋篓里,拈起了一枚黑子,轻巧地落到了棋盘上。
顾时才愣了愣。
他盯着这枚黑子,骤然生出死灰复燃之感。
他原本以为这是没道理的一手,可他认真思考之后,却是越想越妙,如山穷水尽之后见花明柳暗,令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自己为何没想到这一手?
是谁?这是谁下的棋?
顾时才心惊间抬首,见到了少女清秀的面容。
少女身披佛衣,面容冷澹,她又将手伸入棋盘,拈起一子,对顾时才说:“你赢不了他的……该收官了,让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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