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亲,很久以前的时候,陆地很大很大,比现在还要大么?”
“是的呢。那个时候,大陆是一块整体,万族相争,繁荣无比。比起冷清安宁的海底,很多水族都向往着那儿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大陆变成了这样呢……”
“天竺大人说,因为人与陆妖太贪婪,也太无情,逼得尚有良知的生灵最终选择与早已污浊的万族同归于尽。
“那一天,神坛崩落,天盟瓦解。
“那一天,天道沉睡,不问世事。
“那一天,自然怒啸,浪掩日月。
“传说,那个时代由一柄从天而降的银色长剑终结。
“大陆被击成无数碎片,沉入海底,直到数年后,才渐渐浮出水面。
“现在我们看到的陆地上的生命,大多是鲸岛后代。”
*
(二)
逆乾城共有四个家族,分别为北冥氏,皇氏,甫氏和黄氏。
然而,在刚建城时,逆乾城仅有北冥,皇甫共同维持城中事物。
后来,皇甫氏因内部原因产生分化,分裂为皇氏和甫氏。
而黄氏,是皇氏内部不和的产物。
自那之后,北冥氏一家独大,傍逆乾城之神话而生。
鲲鹏的故事广为传诵,雪衣银纹渐成古城的代表。
可极盛的表面下,却是无数人掩藏的心机。
*
(三)
他一直沉睡在这里,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喜怒哀乐。
百万年的光阴啊……
对于一条半步永恒的龙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对于这群渺小无能的人来说,却是走不出的时间。
周身空白的世界,正如他几乎冷却的心脏。
空虚,冷寞,死寂。
但他深深地知道,那儿的深处,藏着一团烈焰。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死亡。
永远不会忘记心口的一剑。
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过的话。
时间不会抹平一切,只会让仇恨愈燃愈烈。
他会出去的……
他会找到他……
所有他身边的龙遭受的一切痛苦……
他都会数倍奉还给他……
一定会……
一定……
黑气翻滚,血色的龙眸缓缓睁开。
*
(四)
“月儿,过来——”
年幼的北冥吟月松开母亲的手,跑到男子跟前,抬头仰望着他。
“爹要去外面一段时间,你和娘这段时间在家里好好待着,不要惹麻烦。”
他从袖中摸出一条细细的链子,小心翼翼地给北冥吟月戴上,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先祖传下来的小玩意儿,爹托人把它做成了链子给你带着。
“你爷爷说,这是个护身符,戴着它,从不会害病,一世平平安安。”
他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链子下挂着的小剑,又昂首看了看远去的父亲。
清冷的月光从树叶间洒下,流淌在他乌黑的发丝上,映衬出他眼中的迷茫。
与此同时,逆乾悠悠转醒,朦胧地朝外看了一眼。
这一届的北冥氏少主怕是难成大业,瘦唧唧的,弱不禁风。
第一次相遇的印象便是如此。
*
(五)
换了跟随对象后,很多事情,都是见证于迷迷糊糊间。
北冥吟月少有玩伴,每个孩子都是用敬畏而讨好的眼神遥望着他,而周边的成人,面上笑嘻嘻,心中却满是算计。
唯一与他走得近的,便只有其中一个表妹北冥倾瑶和一位膝下无子的老伯。
“这是从封龙谷里带回来的天蚕。”
北冥吟月捧着只小小的盒子,坐在北冥倾瑶身边。
“哇,好可爱!”
肉嘟嘟的白蚕轻翘前端,在盒中摸索着。
“它会变成蝴蝶么?”
“应该不会……听大人说,天蚕养到死,都不会结茧的。”
他托着下巴,看着她逗弄那只小天蚕:
“何况它是蚕呢,就算会变,也应该是大蛾子吧。”
于是两个孩子便将天蚕养了起来。
大半个月后,正在喂养小家伙的北冥吟月看向门口。
“吟月哥——”
北冥倾瑶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和他一块儿趴在桌旁:
“再过几天,爹娘就要带我离开逆乾城了。
“虽然说天蚕不会结茧,可是我还是好希望它能长出翅膀飞起来呢。”
北冥吟月没有问她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只是默默地盯着面前咀嚼叶片的天蚕。
与此同时,逆乾懒散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看得出来,小少主不是很开心。
鬼使神差地,他悄悄往外送了一点灵气,打了个哈欠,再度翻身。
古书上记载,天蚕只有一种形态,或许只是鲜少有谁能寻到这些神奇的小家伙。
至于能不能结茧,会变成什么,他也不知道。
就当成是……难得清醒那么久的见面礼吧。
*
(六)
身为下一任家族的继承者,北冥吟月要学的事很多。
从早到晚,不是礼仪、书法、管理、历史的学习,便是跟随母亲跑东跑西。
历代的少主皆是如此。
他们生于逆乾城最繁华的世家,享受着荣华富贵,也承担着万人希冀。
分离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话语,没有太多的送别。
那天晚上,星河闪烁,月色皎洁。
他捧着那只小小的盒子,伫立在门口,眼中映出三两远去的背影。
再度相见,不知何时。
随着夜渐入深,烛火全部熄灭。
盒中缓缓展开一对巴掌大的翅膀,轻轻舒卷,银色的花纹中光泽流动。
黑暗中,白影掠过桌面静躺的吊坠,轻落在男孩的乌丝上。
最终,渐渐黯淡,融进一片月色里。
次日清早,半梦半醒的北冥吟月穿好着装,戴好吊坠,路过桌前。
小小的盒子里,只剩下几星鳞粉散落。
他紧紧抓住盒子的边缘,手指却悄悄颤抖起来。
逆乾被这强烈的情绪波动惊醒,望向面前的盒子,随后懒懒地吹了个口哨。
发丝撩起,令他所有焦急歉疚的思绪刹那定格。
蓦然回首,身后空无一物。
北冥吟月放下小盒,犹豫片刻,伸出手背。
凉风拂过,一粒鳞粉飘落指尖。
*
(七)
对于上个时代的妖来说,观察一个平凡的人,就像人们看脚下的蚂蚁,只是一时起兴。
时光的确能改变很多事情,随着年岁渐长,男孩也成少年,眉目长开,却依旧改不掉他的沉默寡言。
北冥倾瑶走后,除了时来拜访的老伯,父亲的来信和面前的书文,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激发他的半分兴趣。
相处久了,有的时候,逆乾会漫不经心地幻想着他开朗一些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终日冷冰冰地看着周围谄媚的众人,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安静。
北冥氏就是一个内设精致的大笼子,至少白龙觉得,这群少主拥有“自由”,却又在渴求自由。
他们的人生,就是出生,学习,继位,操劳,死去。
单调乏味。
千年不变。
春天响起的雷霆,夏日泼洒的骤雨,秋季飘零的落叶,冬末撒下的白雪。
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的轮回滚动着岁月。
直到有一天,疲惫的白鸽撞死在它久违不见的故乡中,带来海面上那惊人的巨变。
墨掩盖了字迹,泪打湿了信纸。
家主的意外过世掀起族内乃至全城的汹涌暗流。
披着羊皮的狼终于露出了爪牙。
外通他族,并吞权势,私下合作,繁华世家光荣的外表下,内部早已混乱不堪。
北冥吟月亲眼看着母亲白了三千华发,看着自己的亲戚大喊让他滚下台来。
至于逆乾,则是饶有兴趣地观赏北冥氏内部各人的小动作。
人族就是太喜欢内斗,所以才挥霍掉了人皇争取来的大势,使得他族有机可乘。
一句话概括,他们怎么样,都与他无关。
斗来斗去搞个你死我活,他还乐呵着,反正都没几个好东西。
然而,结果出乎意料,戏还没看够,台子便被黄氏拆了个精光。
*
(八)
一个家族的没落,结局从来都不是和平的解散。
火和血,刀与剑,哭号,惨叫……
四处弥漫着刺鼻的烟味,腥味,呛得人几乎窒息。
“滴答——”
猩红色的液体滴落地面。
他颤着爬起来,被一把银剑抵住眉心。
“压下去。”
那双老狐狸的眸里满是蔑视。
如今北冥氏大势已去,黄家主自然不会把他如困兽般狰狞怨恨的目光放在眼里。
“好好伺候着。打到他求饶为止。”
双腕铐上冰冷的链环,不见天日,难知时间。
只记得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虚空,发出爆鸣,落在他的身上。
刻骨的疼痛,流淌又凝固的鲜血。
一次次疼到昏迷,接着被灌水灌到醒,上药,半死不活勉强喘口气后再一次经受折磨。
血染红了地面,染红了锁链,爬上胸前的吊坠。
兀自咋舌叹气的逆乾猛然一顿。
就在方才,他竟觉察到了封印的震动。
“叮”地一声,沉寂多年的锁链慢慢撬开。
白龙的瞳孔缩为一根细针。
*
(九)
“哐当——”
牢门重重关上,发出刺耳的呻吟。
“啧啧啧,那小子真是耐打,都快半个月了还活着,到现在还不肯求饶,真是无聊死了。”
“你别说,这北冥氏的后人还有点毅力。这不,隔壁的那群犊子专挑打死了几个,还不是一个样。”
“切,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叫毅力?这叫愚蠢!
“家主有令,再过两日,牢里的统一处决。什么傲骨,什么坚持,还真当以为自己是曾经的北冥氏呢。”
“走走走,聊这些干嘛,谈死人,晦气。这都多晚了,喝酒去。”
不知是有意无意,外面的人谈话声久经不散。
四周逐渐沉寂,银白的月色自小窗洒落,铺满一层带血的白霜。
要解脱了吗……
昏昏沉沉的北冥吟月早已意识不清。
也好……死了也好……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倒在身前,也终于明白海外的灾祸并非偶然。
他真的甘心吗?
“零零零——”
夜风鼓动,胸前的锁链微微摇曳。
“我能感受到你的仇恨……”
和我一样彻骨铭心。
空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白色光芒从身侧闪过,化作一条小蛇,绕着他盘旋不止。
“你想复仇么?”
见到面前气若游丝的人类少年无动于衷,小蛇翘起尾巴,挠了挠脑袋上的两只小角。
“想。”
很久过后,黑暗中才传出一句虚弱缺坚定地回应:
“但,你是谁……”
“我?我叫逆乾,是你胸口这把剑的剑灵。”
逆乾凑至跟前,平淡的话语却充斥着妖的蛊惑:
“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不过,你要付出一点代价哦。”
“我凭什么相信你?”
说到这里,逆乾很明显能够感受到他已是快要守不住意识里仅剩的清明。
“凭什么?凭你现在的处境。”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急一时:
“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也好,魑魅魍魉也罢,或者又是你濒死前的幻想,但你要知道——
“这是你唯一的希望……
“死马当活马医,难道,你不想试试么?”
北冥吟月没再接话。
“代价是什么?”
漫长的等待过后,是沉声的话语与对妖的妥协。
“和我签个契约。”
逆乾眼中闪过精光,嘴角带笑:
“这个契约,名叫生死契。”
“少废话……告诉我方法……”
“把你的血洒在你胸口的剑上,放空心神。”
话刚说完,北冥吟月急喘一口气,喷出鲜血。
“嗡——”
小剑剧烈地颤抖起来,银光驱开无边黑暗。
逆乾趁势咬破自己的尾巴,将血珠撒入空中。
两粒血滴碰撞在一起,合二为一。
无数白色的丝线从空中浮现而出,生着白毛的小蛇长出四爪,小角沿伸分叉。
“乒”的一声,细链应声而断,小剑顺着逆乾绕了一圈,化作三尺剑锋。
“现在,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白龙落下四爪,站在锃亮的剑身上:
“由于我的力量还未完全复苏,我们只能离开这个世家,走不了太远,恐怕后面会有些麻烦。
“至于承诺,我自会履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用出去。”
微弱的回答令他微微一愣。
“随便你,把自己玩死了,我不负责任。”
大妖饶有兴趣地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