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7章 使我未满二十而冠
少年只有十二岁。
少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官样儿”,经常说些过于成熟的场面话,还总是看似天真地戳人伤疤。
你不得不惊叹于他的天赋,有时候也不免觉得他讨厌。
年轻人总是不喜欢“太场面”的同龄人,在尚且清澈的年纪,本能排斥油腻的人和事。
日室里的这些天宫同学,每一个都被鲍玄镜的私信轰炸过——他经常请教问题,但又不太有分寸,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随便问,惹恼了谁就是一句“对不起啊,哥哥/姐姐,我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逢年过节都会发些一看就是抄来的祝福话,连个称呼都没有,每个人收到的都一样。
但这些都是小毛病,甚至算不得毛病。客客气气的小孩子,能有什么错呢?只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小孩,对大人的样子,有过多的想象和模仿,有人不太能接受,有人大概觉得这就是成熟。
上苍创造一个人,不可能叫他完美。
此刻,年仅十二岁的鲍玄镜离开坐席,站在透明的镜墙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演武台,屈指轻轻叩响。
才忽然叫人一惊——
他是代表大齐帝国,来到这观河台,参与天骄之会。他也正代表大齐帝国,来迎接外人对于东国威严的挑战!
人们这时候似乎才注意到,那张总是灿烂笑着的稚嫩小脸,不仅有着“大人”的客套,其实也有“大人”的威严。
他身上穿着的华贵紫衣,可不是普通的绫罗,他腰上环着的玉带,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大齐帝国的冠带爵服,妆点着他的尊贵和地位。
他鲍玄镜……年方十二,已然世袭家爵,尊为大齐朔方伯!
他尽可以笑呵呵地叫“哥哥姐姐”,可以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讨厌我吧”,可真要是在什么正式场合遇到了,大家还得尊他一声“伯爷”。
宫维章、诸葛祚……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他此刻正在面对的挑战,也是日室之内,所有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他正在做的应对,是所有人都需要思考的。
笃笃笃。
此刻十二岁的少年轻轻叩响镜墙,日室、月室、星室,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沉默。
就连作为主持者的剧匮真君,也不能无视鲍玄镜开口的要求。只好一抹镜光,放开了日室内外的沟通。
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落在岿如铁塔的熊问身上:“你想挑战我?”
幸好现场只有三个季国人,不然要晕倒一大片——现在只晕倒了两个。还有一个正在吐白沫。
季国的国相、国师、礼卿,本来欢聚于此,现在是不晕不行。他们干涉不了台上的事情,没有资格开口,也不敢“知情”,只好各施手段。
台上的熊问咧开嘴,好像根本没有感受到那摧山灭国的压力,仰头与齐国的伯爷对视,毫无心机地笑:“我可以吗?”
室内无风雨,隐有雷霆声。
“你不可以。”剧匮终止了这暗涌,抬声道:“鲍玄镜,按照黄河之会的规则,你无须理会他。”
“我当然可以不理会。”鲍玄镜站在那里说话。
他穿着小一号的伯服,戴着贵重威仪的玉冠,长发束得极紧,小脸上有些漠然。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危险的表情。
“因为东国之强,因为东国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使我安享此额,不必经由厮杀,便坐进了日室。”
“我不必理会。大齐帝国足够强大,足能庇护我。让我免受这世上所有的风波和唾沫。”
“无论我怎么沉默,避让,怯懦,东国之威严,不会因为我而折损半分。”
“但我是谁啊?”他忽然笑了笑,笑着问。
“我跃马出临淄,万里终至此,来到这天下之台,是要做什么?”
他抬指弹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冠,发出金击玉的脆响——
“家父死于邪教之患,家伯殁于战场刀兵,家祖覆于东海波涛……鲍家无壮男,使我未满二十而冠。”
玉冠垂下的阴影,为他的眉眼笼上一层暗色:“今当大齐帝国之爵,世袭罔替,爵名‘朔方’!”
“今天一个莫名其妙的国家,一个不知所谓的选手,站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齐国。”
少年摇了摇头,“呵”了一声。
“鲍玄镜可以不理会,但朔方伯不能。”
“小孩子可以不理会,但代国而征的战士不能。”
“诸位都是我的长者,道理都比鲍玄镜懂。”
“所以其它的我也不再说——”
他只用一根食指,敲了敲身前的镜墙:“请开此门,我当试剑。”
十二岁的鲍玄镜,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大齐帝国的庇护。
十二岁的朔方伯,却必须要为大齐帝国的威严而战!
剧匮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当然心中是怎样万马奔腾也无人能知。
要不要在他主持的环节闹这么大的事儿啊?
用余光瞥了一下自在徊游的知见鸟和得闻鱼,明白以姜望的性格,是绝不会对他的主持权有所干涉的——除非局势已经到了他扛不住的时候,不然姜望不会站出来。
当然他也没有让人扛事的习惯。
“你们能够走上观河台,都已经经过了重重考验,都是已经可以决定自己人生的程度。我这个老一辈的家伙,没有什么要妄自教你们的地方。”
剧匮站在演武台边,眉发都如铁:“但黄河之会的正赛名额,是诸方多轮磋商,而后议定。诚然黄河之会受天下人监督,任何人都可以有意见。但任何一方的意见,都应该在赛前提出。”
“规则既然已经定下了,你既然选择了参赛,就请尊重这规则。
“比赛已经进行到今天——”
他看向代表季国出战的选手:“熊问,你没有质疑的资格。”
“剧阁老,我没有质疑比赛规则,我哪里敢!”熊问举起双手,有些慌乱的样子:“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往前走,心中紧张,随口问问。”
剧匮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
“但有些话出了口,谁也不能当它没发生过。”日室里的鲍玄镜说。
“在场有这么多人,都可以说自己没有听到吗。都可以说自己忘记了吗?”
“有人往齐国的旗帜上吐了一口痰,我站在这里,不得不亲手把它擦掉。用我的伯服也好,用我的鲜血也罢。”
“纵他是随口一问……我怎能不认真作答?”
少年朔方伯的手指,探出了镜面。
他单薄的十二岁少年的身躯,竟然穿越了镜墙而丝毫无损镜墙本身,飞身而下,落在演武台上。
嘭!
半蹲在地的他,缓缓站起身来,紫袍轻扬。
巨大的演武台,因为空间的扩容,有辽阔之感。
站在如山的熊问对面,鲍玄镜是小小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