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郓州的时候,正是大雪纷纷的时节。
耿安国没到过郓州城,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进过州城,第一次踏进这汇聚了四方财富、凡间少见的繁华之处,耿安国无暇去欣赏市井街坊的热闹景象。
他只得记得刺史府的大门很高很大,给人浓重的压迫感,他记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宽很广,而是总是人来人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或许是因为他在公堂外一动不动站得太久,从巳时直到日落,不曾挪动过半步,白色的积雪刺痛了眼球、迷乱了视野。
那天他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当公堂关门的时候,他都没得到可以入内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询问缘由时,对方只是漠然的告诉他,明日再来。
耿安国沉默着离开了刺史府,他心中没有怨忿,作为一支“劣迹斑斑”的山贼军,初来乍到,必然会被给下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么。
只是第二日他再来的时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间滴水未进。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飘飘扬扬,呼呼的风声不曾停歇,好似人间的疾苦全与它们无关,它们只顾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间,不在乎是不是让人受了苦受了难。
第三日来刺史府,依然没能见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时,耿安国有些想不通。
张贴在城门的布告上,皇帝号召四方义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应,按照地方军标准供给粮秣的诏令,明明写得一清二楚;
百万青壮百万军、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么醒目,为何他因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这里,遭受的却是这样的冷落与蔑视?
那场大雪停下的时候,郓州积雪不止三尺,耿安国终于见到了刺史大人。
在两句毫无感情的规矩宣读后,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在城外扎了营,梁山军因此不用再风餐露宿。
然而应给的军粮却迟迟没有运到营中。
义军就食于当地,也是布告上都公之于众的条例,可当耿安国去刺史府询问时,得到的只是郓州粮秣不足,需要时间征集调派,让梁山军等候几日的冰冷之言,充满公事公办、敷衍塞责的意味。
耿安国不懂官场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郓州到底有没有粮食,他只知道,隔壁某个防御使的营地中,这几日一直有运送辎重的马车驴车不断进出。
在他实在忍不住,质问刺史府的官员,为什么布告上天子诏书保证的粮秣,就是不能给到他们时,对方依然是板着脸,木偶一样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们当然会严格执行,只不过郓州有郓州的情况与难处,得看实际情况处理,梁山军想要粮秣可以,静静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国一直来催问,赖着不走,妨碍了刺史府的正常办差进度,那过错只能他自己担。
刺史府官员的每句话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国就是觉得事情不对。
但最终,他也没甚么办法,还不能赖着不走,否则对方会说他妨碍刺史府的办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营中,每日派人打探。
庆幸的是,在离开梁山时,他们为策万全,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这才不至于饿肚子。
只是每日看着辎重车辆进出那些防御使军队的营地,看着郓州的百姓挎着篮子抱着酒肉,笑容满面的送给对方,耿安国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后娘养的。
唯一让耿安国稍微好受的,是其它义军的情况也跟梁山军差不多。
但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吗?
如果说军粮的事情,梁山军还能靠自己解决,那么春衣战袍的问题,就不是梁山军自己可以处理得了,耿安国再有先见之明,也不可能从梁山带着大批布帛出来。
梁山军下山是沙场征战抵御外寇,又不是四处跑商。
天日渐暖,兄弟们身上的棉衣已经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训练就汗流浃背,捂得人浑身通红,被汗水浸湿的棉衣贴在身上,说不出有多难受。
然而兄弟们却不能不操练,来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厮杀的,争分夺秒提升战技都来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艺?
在郓州呆得日子长了,耿安国也渐渐知悉了一些情况,譬如早在国战伊始,郓州百姓就在云家等地方大族的号召下,给官府捐献了大批钱粮物资,而且捐献行为至今不绝。
郓州百姓是良善的,这一点耿安国已经亲眼见过,虽然对方用酒肉鸡蛋劳军的对象,没有他们这群山贼悍匪。
另外,城墙内外修缮工事的青壮,都积极卖力得很。
他听说府库的钱粮物资已经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为此专门新建了仓库,耿安国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钱粮军资堆积如山,为何刺史府的官吏,还口口声声郓州粮秣不足,军粮拖了许久才运来一星半点,春衣更是遥望无期。
无奈之下,耿安国去贿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对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钱他虽然收了,梁山军的物资他却没办法。
不过对方给耿安国透个口风:等到刺史大人跟仓曹主事解决了自己的事,空出时间,自然会处理他们的问题。
耿安国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饱,然后才会考虑让他们喝汤。
不服?耿安国能怎么办,去查账?他有这个权力吗?上书?他的折子到了大海会听见回响吗?闹事?那岂不是又从王师义军成了乱贼?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义军,在朝中和地方都没有根基,人微言轻分量不足,谁会认真听他们说话?哪个手握大权的既得利益者,会把他们当回事?
吃他们的空饷,才是上头的正常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