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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谈判

叶母看着女儿修长纤弱却始终挺直腰背的身躯,满眶的眼泪简直烫伤了她的眼睛,让她面前的世界都融化了。

隐约间,她仿佛看到年幼的叶深深,小小的柔软的婴儿,趴在她的缝纫机下,抓着垂下的布料睁大好奇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当时的夕阳映照在她们这一对被抛弃的母女身上,金色的阳光映照着深深。她女儿小时候,有着一双特别大的漂亮眼睛,眼睛上有着极其浓长的卷翘睫毛。那双眼睛盯着各色的布料和纱线,阳光在她的瞳仁与睫毛上闪耀,仿佛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对面前的布料与针线着迷。

那时候的她抱起滚倒在布料中的女儿,担忧地说:“深深,你可不要像妈妈一样,落得这样的一辈子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不想让女儿继承的,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自己的手艺。

可后来深深还是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叶母是个工厂女工,因为女儿考上了大学,正感到扬眉吐气,等知道她要去就读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她又仿佛被泼了一头冷水,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一辈子埋头在缝纫机上,驼了背,弯了腰,为的就是让女儿不要面临这样的人生。可谁知道,最终她居然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终究都是命。她也只能这样对自己说。

从深深小时候第一次摸到她缝纫的布料开始,或许就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再也无法回头了。

就像现在,女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家门。她的人生路途迢遥,目标远大,可能连她这个母亲,也没机会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了。

叶母看着女儿的背影,脚步踉跄地追出门外,绝望地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深深……”

叶深深站在楼梯口,顿了一顿后,慢慢回头看母亲。

四目相望,都是心痛如绞。这么久以来,分离多,相聚少,她们已经有多久没有母女亲亲热热地相处过。

在巴黎的公寓之中、在飞行空隙下榻的酒店中、在自己重新装修过的房子中,她每次画完设计图,抬头看见一室精致装潢,笼罩着柔和静谧的灯光,就越发明白,那破旧的小房子中,母亲端到她案头的那一碗夜宵,已经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飞得很高很远的代价。

叶深深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将涌到自己眼底的眼泪,勉强压抑了下去。

“妈……我走了,再见。”

她声音哽咽颤抖,就像在告别自己以往所有的美好时日。

叶母看着眼中女儿模糊的身影,急切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叶母说:“深深,妈答应你!”

她这难以自抑的一句话,让叶深深陡然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母亲的意思。

她说:“妈,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

叶深深那含在眼中的泪,终于怔怔落了下来。

叶母颤抖的声音仓促中断,她想要抬手去拉住女儿,蓦地旁边却有另一只手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臂,是申启民将她拖了回来,不顾她踉跄中撞到了门框,就将她一把砸在了门边柜子上。

“咣”的一声重响,叶深深眼看着母亲的脸撞在柜门上。她惊骇至极,立即扑上去要护住母亲,然而门已经被重重关上。

隔着门,只听到申启民的叫声:“叶深深,不想名声臭掉就拿个满意的条件再来找我,别来打发要饭的!”

叶深深气恨地扑上去捶门,大吼:“你再敢动我妈试试!”

里面一片混乱之后,叶母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深深,妈没事,你先走吧……”

这违心的仓皇语调,让叶深深更加愤怒失望。

顾成殊看着她脸上绝望愤恨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升起无比的怜惜悲哀。他用力拉住叶深深捶门的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制止她激动的情绪:“深深,要冷静。”

对面的邻居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打开门看了看,悻悻道:“拍什么拍?好容易这几天清静点,怎么又吵!”

叶深深咬紧下唇,怔怔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妈的,和这家人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隔三岔五不是那个瘫痪鬼大闹,摔盘子砸碗的,就是那个女的被老公和孩子呼来喝去的,骂骂咧咧还算好的,有时候打起来就没个完,真烦死了!”

叶深深听着母亲的遭遇,只觉一阵冰凉混合着灼热直冲脑门,昏了头一般,抬脚发泄地狠踹那扇紧闭的门。

顾成殊竭力抱紧她,示意她镇定下来,拉着她往楼梯下走。

楼下有几个闲着没事的大爷大妈围着顾成殊的车打量着,还有人啧啧赞叹:“哟,咱们这小区什么时候居然来了个有钱人?”

其实顾成殊个性低调,日常并不开跑车之类的,但那车标放在这老小区确实惹眼,还是被人看出来是豪车,对着就是一通猛拍。

有个大妈还把小孩子放在车前盖上拍照,那孩子在上面爬来爬去,眼看都爬到车盖边缘了,一群人还笑嘻嘻地看着。

叶深深一看那孩子,赶紧向顾成殊示意。顾成殊急步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要走了,小朋友让一让。”

一看车主人来了,大妈赶紧把孩子接过去了,一群人都尴尬地退开了几步。

叶深深低着头钻进车内,希望这些老人不会关注这些。

谁知马上就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起来:“哟,快看快看!我就说新闻里那个是老申家的儿子吧!这可不就是他那个赚了大钱的不孝女吗?这是带人过来算账了?”

“啊哟,晦气死了,是他女儿勾搭的姘头的车啊!”抱着孩子的大妈赶紧拍着孩子的衣服,“狗男女!哎,你们听说没,几毛钱成本的东西他们卖好几百块,赚黑心钱赚大发了,难怪这么有钱!”

另一个大爷啐了口唾沫,说:“社会上要都是这种人,咱们这些老骨头还怎么活?”

“是啊是啊,开着这样的豪车,一毛钱都不拿回家,还让弟弟趴在地上去讨医药费,养这样的女儿不如养猪!”

老人对不孝之类的事情最为敏感,顿时议论纷纷,唾弃不已。

叶深深靠在副驾上,咬着下唇盯着前方,听若不闻,神情平淡。唯有那双眼睛中还蒙着一层水汽。

她已经发誓不会因敌人而哭泣,更发誓要自己证明一切,流言蜚语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唯一让她心痛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痛恨母亲的不醒和装睡,也痛恨自己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顾成殊瞥了窗外众人一眼,一边打方向盘开出这个老小区,一边低声安慰她说:“周公恐惧流言日,事情尚未水落石出,现在就先让他们臆测吧。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看那些背后造谣者会落个什么下场。”

叶深深点点头,抬手支住额头,一直看着背后唾骂她的那些陌生人,咬着的下唇,显出淡淡的青痕。

斑驳的树影在她的脸上一层层掠过,如同散了又去的阴翳,蒙在她静默的面容上,更显幽微。

许久,她终于开口,说:“成殊,我们去美国。”

顾成殊将车停了下来,靠在路边,认真地看着她。

“那些流言蜚语,对我虽然没有实质性影响,但既然涉及我们的品牌,那么我们就必须予以还击,不然,对我们的未来发展不利。”

“好的,别担心。”顾成殊轻轻抬手,揉了揉她略显凌乱的发丝,说,“我会安排人针对网络先施一个缓兵之计,尽快转移视线,替深叶争取到转圜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先把风口浪尖撑过去,然后我们得去美国,将目前的谣言和不利舆论彻底翻转。”

叶深深略一思忖:“美国?”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围魏救赵。”

叶深深想了想,眼睛陡然亮了起来:“难道说……可能吗?”

顾成殊凝视着她,低声说:“放心吧,我对你有信心。”

“是,我也有信心。”叶深深按住自己的心口,激动地平复自己的呼吸,“那么,我们就先静待沈暨的消息吧。”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重新发动了车子。

叶深深又想起一件事:“说到沈暨那边……我想起了刚刚令我觉得奇怪的一点。申启民他们咬死了要我交出全部身家,明明是这么不可理喻的要求,却是这般有恃无恐的模样,到底这种狮子大开口的底气从哪里来?虽然他这种视女儿如附属物的人,肯定不惮从我身上吸血,但这么理直气壮,我还是真没想到。”

顾成殊说:“我想是因为,他们确实有把握,能从你这边拿到他们要求的东西。”

叶深深皱眉:“因为……我妈妈说的,深叶会在欧洲失败的那句话?”

“嗯。”顾成殊点了点头,说,“我想,这应该是你妈妈努力想要传达给你的消息。”

欧洲……

叶深深皱眉思索着,缓缓地挤出两个名字:“郁霏和加比尼卡。”

郁霏与申启民这边有关联,又身在加比尼卡。所以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可能就是这两边联合的力量了。

那边要下手的话,肯定是对深叶进行狙击。所以会采取什么手段呢?她和顾成殊、沈暨一路走来如此小心,深叶从理念、设计、制作、上市,全都无懈可击,如今又理所当然地一上市就取得了巨大成功,对方能从什么地方下手呢?

叶深深把最坏的情况想了一圈,但终究想不出来,只能长出一口气,转头凝视着顾成殊。

顾成殊目视前方,平淡地说:“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我们见招拆招,绝不会输给他们,你放心。”

叶深深点了点头,望着他高挺的鼻梁与抿紧的唇许久许久。那清晰明净的侧面轮廓,她熟悉得闭着眼都可以完全描摹出来的线条,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那样的力量,让她像是被吸引住一样一直看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帮自己驱散内心的虚弱。

即使身处恶毒攻击的包围圈之中,她的唇还是微微地扬了起来,心想,无论如何,只要顾成殊在她身边,这世间便没什么可畏惧的。

沈暨在法国落地后,立即发现情况不太妙。

他站在艾戈面前,而艾戈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高高挥起手中的网球拍,对着墙壁做打击训练。

沈暨素来知道他的脾气,见他装模作样足有五分钟了,就是不理会自己,无奈只能清清嗓子,叫他:“安诺特先生。”

艾戈听若不闻。

沈暨只能换了个口吻:“总裁先生?”

艾戈横了他一眼,球拍挥得更加用力。

沈暨忍住想哭的冲动,叫他:“哥哥……”

艾戈看着他沮丧的模样,听着他不情不愿的语调,感觉心中舒坦了,终于把球拍往旁边一抛,转身向他走来。

沈暨狗腿地替他递水,还满脸挂着真诚的笑。

艾戈翻他一个白眼,问:“不是义无反顾地丢下这边所有的事务,奔向中国和叶深深一起创建品牌了吗?怎么又舍得回来了?”

沈暨顶着他的嘲讽,硬着头皮说:“深深那边出了点事,我回来想请……哥哥你帮个忙。”

“不是都跟我回家参与家族聚会了吗?怎么叫哥哥还叫得这么勉强?”

“哪有勉强,哥你肯定听错了!”沈暨脸上绽放出纯真的笑容。

艾戈再瞥了他一眼,又慢悠悠地问:“再说了,叶深深出事与我何干?我可还记得她去年和我打赌时那副嚣张的样子,当时我们的赌注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沈暨当然记得,艾戈赌的是叶深深一年之内身败名裂被逐出设计界,如今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竟似真的要按照艾戈预计的方向走去,无可挽回。

见沈暨的脸色微变,艾戈冷笑一声,又说:“她和我打赌,赢了的话,让我放任你自由。哼,好像你在我身边痛苦不堪似的,好像我是人口贩子似的——Flynn,你自己觉得呢?”

沈暨只能说:“没有吧……深深也是想给我多个选择而已。”

“所以我为什么要帮她呢?我个人,十分乐见她跌落深渊,更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设计界、出现在我面前,免得引发我各种不愉快。”艾戈说着,抱臂靠在椅背上,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再者说,我有什么义务帮助叶深深?甚至是冒着可能惹恼其他生意伙伴的风险,去帮助一个早已离开安诺特的设计师?”

沈暨有点心凉,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艾戈和安诺特集团,根本没有必要对叶深深施以援手。

“而且我看你这样子,可能是一下飞机就跑来找我了吧?所以你大概还不知道,目前局势已经发展到何种形势了吧?”

沈暨怔了一下,然后问:“你知道深深在国内发生了什么事吗?”

艾戈看着他冷笑:“废话,设计界的事情,有我不知道的吗?”

这可是远在中国的深深私人家庭八卦啊……沈暨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而艾戈盯着沈暨,缓缓地补充了一句:“但你大概只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却不知即将发生的吧?叶深深现在面临的局势,你和顾成殊是否曾设想过?”

沈暨疑惑而郑重地看着他,说:“深深现在的发展……基本算是十分平稳。她已经突破了自身最大的阻碍,商业方面也有顾成殊负责,我想不出她失败的可能性。”

“是吗?”艾戈唇角略微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俯身捡起一个滚到他身边的网球,在手中一下一下轻轻地抛着,说,“今晚六点,加比尼卡那边有个会议,如果你有兴趣,我叫人记录一下给你看看。”

沈暨脸上阴晴不定地看着他,迟疑了片刻,问:“所以,在我们和加比尼卡之间,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不,我是代表商业利益的中间方,我永远只站在胜利者的一边,商业的世界是最公平也是最冷酷的。”艾戈那双暗绿的眼睛从浓长睫毛下盯着他,说,“所以,我这个中间方为了你而给自己揽麻烦上身,你至少应该,能给我一个让我心动的筹码。”

沈暨迟疑片刻,咬咬牙说:“我要看看到时候得到的消息的价值。”

“不错啊,学乖了。”艾戈貌似随意地抛着手中的球,看着他冷笑,“我可以再透露一点,加比尼卡已经明言,这个会议与叶深深、与深叶有关。”

沈暨无奈,把在来时飞机上所设想好的条件抛了出去:“两年,再加两年!”

看他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模样,艾戈微微眯起眼睛,就像吃到了鱼的猫一样,异常愉悦:“所以你累计要在我身边待足八年。”

“不对,只剩六年了!因为我目前已经熬过了两年。”沈暨痛苦地揉揉太阳穴,表示抗议。

这个“熬”字让艾戈的脸色僵了僵,那种满足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他瞪着沈暨,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抹气急败坏:“说起来,其实你承诺在我身边多少年都没用,因为叶深深与我的赌注,是让我放你自由选择。”

沈暨默然低头,目光定在他手里那个球上。无论它多么徒劳地在空中留下鲜明的绿色虚影,却终究还是落在他掌中,被那白皙修长而格外有力的五指紧紧握住。

“所以我的要求是,无论我和叶深深的赌注谁输谁赢,叶深深将永远拿不到她想要的筹码。换而言之……”他的目光如针一般盯着他,那暗碧的颜色,却比他手中鲜绿的颜色还要刺目,“就算我输了,你也必须留在安诺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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