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寒风呼啸,宽大的马车,厚厚的棉絮削减了颠簸,齐平掀开马车窗帘,望见外头崎岖的道路上,有人驱赶着牛车,朝京都方向走。
车上用木板圈起货箱, 车轮碾过积雪,印出漆黑的痕迹。
再往前望,山势逐渐抬高,有面黄肌瘦,穿着单衣的底层百姓,佝偻着身躯,背着巨大的柳条筐, 将石炭从山上送下来,于监工的指挥下, 装上板车。
“大人,前头马车走不得了。”带路的青袍官员走过来,说。
齐平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眼车厢内的长公主:“殿下在这边稍等,我上山看下。”
永宁秋水般的眸子眨动了下:“本宫也去。”
旁边的女官劝道:“殿下,外头都是些粗鄙流民。”
长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无妨,有齐大人护卫,不会有事。”
女官便不吭声了,知道自家殿下虽待人温和,是个典雅的女子,但心中是有主意的。
当即为其套上厚厚的斗篷,三人下车, 在这苦寒之地, 突然走出贵人,很快引起注视。
寨子里的官吏闻讯而来,得知公主驾临, 大惊失色,倒是那些民夫,竟好似没看见般,垂头继续劳作。
“本宫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长公主将官员打发走,有些吃惊地望着那些灰头土脸,干瘦麻木的民夫,眼神动容:
“不想,石炭竟是这般运去城内,这些挑夫,是京中百姓么,怎地只穿这些。”
青袍官员解释道:
“回殿下,这些部分是周边的民众,更多的,还是各地来的流民,夏天宛州发了灾,便来了许多,如今北境受灾后,矿山便接收了些, 也算个营生……”
接着, 他详细解释了下, 齐平偶尔问一两句, 比如煤炭价格,用工成本,利润等。
这个时代没有机械,道院研究的器物也只局限于法器,底层劳作还是以人力为主。
京都人口百万,贫苦的不少,但煤矿这边,仍以流民居多。
一方面,是为了安顿灾民,防止生乱,另外……也是价格低廉。
当然,招募流民也不是全无风险,官窑还好,民窑招募本身便触犯律法,矿主只好出钱,上下打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郊矿场,官窑只是部分,大部分民窑尤其在意成本,这些挑夫将一担石炭从井下搬山地面,可得五文钱,若是运下山,能给到十文。
就这,都不是想干就有的,身体瘦弱,气力不够的且不说,单是用工数量,都有限制。
倒不是不乐意招人,毕竟石炭价贵,多开采些,赚的也更多,而是朝廷心存顾虑,对于流民大规模聚集,有着本能的警惕。
当然,在这个存在修行的时代里,朝廷上层也未必如何担心,可底下人却不敢冒风险,多招些人,若是起了乱子,闹起来,乌纱不保。
齐平虽没真正当过官,但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这时候听着青袍官员讲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情绪明显低落。
长公主同样沉默着,心中有着怜悯,但身为贵族,何尝又不是受着下层百姓的供养?
“矿洞竟这么多。”
齐平自觉没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是先让在乎的人活得好一些,然后,在力所能及内,做点事,让更多人免于苦寒。
当走到半山腰,终于开口。
只见,南郊山上,密密麻麻的矿井,在大雪后,如同洒了一地的黑芝麻。
有蚂蚁般的挑夫进进出出。
青袍官员解释:“八成都是废掉的,这边距离桃川河不远,往下挖个十几丈,就会渗水,没法用。”
长公主颦眉:“为何不将水打出?”
官员苦笑:
“殿下有所不知,若是挑水出来,还要招募额外的民夫,这便又是一笔开支,采矿、水工、运输、征税……都是成本,城中富户又不用,卖不出高价来,矿主便不愿花这個钱了,还不如重新打井来的划算。”
齐平说道:“带我下井看看。”
“是。”
很快,齐平走进了一只废井,长公主这次没跟上来。
矿井极为简陋,就是个山洞,走到底下,果然看到浑水的冷水,因为在地下,并未结冰。
“真是原始啊。”齐平这叹息一声,他虽不大了解采矿,但也知道,就这个深度,矿场采的,恐怕只是地下煤炭的一小部分。
唯一的优点,大概是井浅,所以没什么塌方的风险。
等走出来,长公主忙问道:“怎么样?”
齐平手中捏着一块碎煤,闻言将其丢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洗干净手,说道:“应该可以,但得试验下。”
“什么?”永宁一愣。
齐平笑了下:“殿下,容我卖个关子,我们先回去吧。”
永宁咬着红唇,冻得有些泛红的脸上,眸子亮起,点了点头。
……
……
南郊距离京都不近,当一行人返回城门,天已擦黑。
齐平心事重重地告别长公主,在六角巷附近下了车,独自返家。
冬日里,繁华街巷亮起灯笼,行人少了许多,六角书屋与紧邻的报社,伙计开始打烊。
望见一袭锦衣归来,不禁发出欢呼:“东家回来了!”
阔别两月,齐平安然返回,家里提前得到了消息,林妙妙当即张罗起家宴,为他接风洗尘。
小院内。
当齐平跨步进院,已经收敛了愁绪,露出笑容来,灯影里,一声“大哥”传来,然后是穿着袄子,眉眼秀丽的齐姝。
许是日子过得好了,少女脸颊圆润了许多,从瓜子脸,成了小圆脸,齐平眯眼笑着,忽而手痒,扯了扯她肉嘟嘟的脸蛋:
“呀,这是哪家妹子,胖乎乎的,都认不出了。”
“大哥!”齐姝脸腾地红了。
这个年代的姑娘对这种大庭广众下的亲昵缺乏抗性,气的跺了跺脚,扭头一溜烟跑掉了。
脸蛋素白,发辫于脑后绾起,穿着荷叶色袄子的云青儿走过来,手中还捏着一把瓜子,笑嘻嘻打趣:
“啐,浪荡子,连自家妹子都调戏,真不知羞。”
旁边,小麦色肌肤,眼神活泼的向小园也兴奋地看过来,江湖儿女突然有些腼腆,叫了一声:
“齐大哥。”
齐平笑着颔首。
旋即,便见门开,走出鬓角斑白,面容和蔼的云老先生,以及白色棉布纱裙,容貌淡雅的林妙妙,当初的桃川花魁,如今的林掌柜笑容浅浅:
“东家。”
齐平点头,在众人迎接下,走进屋子,堂内烧的热烘烘的,灯烛将屋子映的宛若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