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经不起伤筋动骨的折腾。
在朝中一片主和声中,吴宪尘的奏疏无异于一个异数,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个“我”。
吴宪尘身为浙东总督,发出这封奏疏其实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崔维顺怎么就批了红?
他侍奉御前,是明仁帝身边的老人,能在宫里的云波诡谲里一路升迁,自然与他隐忍的性格有关。
祁溶断定,批红定不是崔维顺所做。
“你说,远芳把批红的奏疏拦了下来?”
祁溶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线索,重复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远芳?”
房中安静,只能听见三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路骁霆走进房中,道:“殿下,远芳公公前来拜见。”
祁溶看了路骁霆一眼,将双手放在膝上,端坐道:“那你们下去准备准备。”
远芳摇着婀娜的步子走进房里,与三个侍卫擦肩而过。
三人看也不看他一眼,远芳倒也不介怀。
他今夜是来找祁溶的,至于其他人什么态度,并不重要。
“殿下过得轻简,好端端的屋子,什么都没有。”
远芳将麈尾拂尘搭在手臂上,右手拿着一张精致的手帕捂住鼻子,也捂住了一脸嫌弃的表情,留出一双妩媚的桃花眼。
“军旅之人,日子比不得在宫里。”
祁溶浅浅笑道:“倒是让公公受累了。”
他说着,站起身,为远芳斟了一杯热茶。
远芳的目光落在祁溶身上。
他看不出祁溶的喜怒,双手接过茶,连连说:“不敢,不敢。”
接茶时,远芳将麈尾拂尘放在了桌上。
“拂尘不错。”
祁溶也为自己斟了茶,却并不喝,转着茶杯对远芳道:“不便宜吧?”
“陛下赏的。”
远芳大方地将拂尘推到祁溶的面前,让他好好看看:“此番陛下派奴婢前来交战地,也是因为看重此事。”
崔维顺被放入昭狱后,远芳成了明仁帝身边的第一红人。
能将远芳派下交战地做监军,说明明仁帝对撤军一事极为重视。
“浙东总督吴宪尘上疏力求增兵。”
祁溶不紧不慢地道:“司礼监还批了红。怎的又要撤兵?”
吴宪尘奏折上的红,其实是远芳批的。
批红的奏折当天就被远芳火急火燎地送入龙案上,明仁帝怒斥崔维顺不忠不义、阳奉阴违。
未等消息传入司礼监,远芳便派人按下崔维顺,直接打入昭狱。
“那叫一个惨呐……”
远芳捂着鼻子,摇头惋惜:“不过人没死。全仰仗陛下慈悲心肠。”
祁溶指尖轻敲桌案:“那是自然。”
远芳见祁溶并无追问的意思,放松了坐姿,十分悠闲地跷了二郎腿,道:“陛下这回是铁了心要求和,谁拦谁死。你说一个侍奉御前的人,连这点道理都没明白,不枉他去昭狱走一遭。”
伏在房顶上的戎灼偏头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脏话。
房内
祁溶颔首品茶:“不枉。”
“殿下——”
远芳突然放下腿,凑近祁溶道:“听我一句劝,今晚就撤军,回卧龙殿向陛下请个安吧。”
祁溶埋头玩着茶碗盖:“是啊,为臣为子,哪一件本宫都没做好。”
远芳认真道:“陛下说了,只要殿下肯回,亲生父子之间,没有隔夜的仇。”
“是啊。”
祁溶思索片刻,道:“我要是回宫,父皇赏我些什么才好呢?金银珠宝?还是加官进爵?我再升,便只有他的那个位置了。”
天空中骤然爆开一声惊雷。
电光点亮长空。
祁溶的声音很轻,却比方才的惊雷更响。
远芳瞳孔缩小,缓缓起身向门外退后:“陛下让咱家带的话,咱、咱家都带到了。时间紧急,咱家今夜就要回宫……”
祁溶一动不动坐在木椅上,语气里已然充斥了杀气:“那就恭送公公——回、宫。”
踏我山河,杀我百姓,破我城楼,沿海将士浇血洗剑,换来的不过父皇一句轻描淡写地“撤军”?
他们死了家人,死了战友。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江山社稷,他们只知道杀人偿命。
让他们撤军,他们往哪里撤?
家都快没了。
监军不懂,父皇不懂,但他祁溶不能不懂。
他是继任的君王,是百姓的天。
谁都可以不懂,他不能不懂
庭院中漆黑一片。
房间里星星点点的烛火发出冷暗的光。
“回、回宫……”
远芳凄凄切切地自言自语:“我、我要……回宫!”
他闻到了院中的肃杀之气,开始转身狂奔,却被脚下的石块绊倒。
“不!不!殿下!祁溶!我是卧龙殿派来的监军……”
远芳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
*
路骁霆正在院中清洗血渍。
只见风逸大步踏进堂内:“报!紧急军情!”
祁溶问:“何事?”
“濒州乱了!”
风逸单膝跪地,道:“濒州知府宋荆卿被俘!”
楼苍兰问道:“乱了是什么意思?倭寇来犯?”
“倭寇根本没有进城,是城里百姓自己乱了。”
风逸道:“正如许开问所说,倭人在濒州通商互市,长得与百姓一模一样。这段日子,不断有百姓人家死于乱刀之下,衙门的门槛都被踩破。而就在昨晚,濒州知府宋荆卿被俘,濒州城门被打开。倭寇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