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下起来,就收不了头。
一连四五天,雨时大时小,一刻不停。
春雨如画,美不胜收,水波泛起,如烟漫于海上。
对于文人骚客,这是极好的景致,雨越大愁情越浓,百般衷肠涌上心头,一首婉转的诗词往往就在这烟波雨打里生成,流传出去脍炙人口也不一定。
从京都城里是看不到海的,这里离海还远得很。
所以喜欢吟诗的人瞧不见盛景,也体会不到那种雨水浸泡而生的情绪,自然不会产生写首诗煽煽情的念头。
不过,天海国师此刻就算临海面江,也不想作诗的。
虽然他一向以唐朝高僧后辈自居,天台宗后山碑林里刻的诗作里有十来座都是他的手笔,现在,他毫无这种闲情雅致。
就算想写点什么,也是檄文。
天海坐在天台宗建在京都十里地开外的一座别院禅室里,面前焚有一炉香,散发着闷沉沉的气息。
别院处于城外,比本山要隐蔽得多,除了香客布施礼佛,平时少有外人进出。
所以院里寂静,天海大开了纸门,天井里空无一人,正好容清风吹入,炉香被风吹动,散于四角。
松浦镇信坐在他的对面,表情跟天海一样严肃穆然。
两人目光下垂,直着腰低着头,看着铺在榻榻米上的一幅地图。
地图是日本全国地图,用不同的颜色标有各地大名的地盘,蓝绿青红紫,五彩斑斓,像一块撞色的拼版。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目光可以洞穿一切,他俩的眼神已经把地图烧出了一个洞。
“…拥护家光大人的大名,不是很多啊。”天海仿佛被香熏得入定了一样,半天才慢慢的开口,一出声,嗓子就发哑,声音听起来很涩。
松浦镇信没有立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立刻抬头,看着老和尚血丝密布的眼睛,担忧的道:“国师这几天没睡好吧?可要保重身体啊,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家光大人可全指望你了。”
“老骨头了,熬不了多久的。”天海摆摆手,黑色的僧袍底下干瘦的身躯仿佛一副骨架,几乎撑不住宽大的袈裟:“赶在死之前为家康大人做点事,比什么都强。”
“国师忠义如山,镇信不如也!”松浦镇信眼圈泛红,垂头痛惜:“愿国师佛运长久,乃我国之福!”
“命不由己的,佛要你升天,你就得升天,谁能硬过神佛?”天海笑起来满脸褶子,把地图上代表肥前国的那一块颜色敲了敲:“与我相比,镇信公才是骨干栋梁,我请你留下来,单独商议,正是这个原因。”
松浦镇信受宠若惊,忙道:“国师言重了,我松浦家世代受幕府恩惠,感恩戴德。家父在世时曾向德川家康大人发誓永不背叛,方才取得肥前国守的职务,永享富贵,这段渊源家父刻在铁卷上,代代相传,我永不敢忘,为家康大人指定的隔代继承人家光大人做点事,乃分内之事,这骨干的称号,实在不敢当!”
“镇信公虚怀若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天海和尚欣慰的点点头,把手指在地图上滑动:“说实话,我是看着国千代和竹千代大人长大的,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家康大人带着他们来天台宗拜神,跟在我身后迈着小碎步一步一叩头的样子,憨态可掬,至今还记忆犹新呐,坦白说,两位大人谁继承征夷大将军的地位,我个人都是拥护的,毕竟是看着从孩童成为大人的啊,都是家康大人的孙辈。”
松浦镇信盯着他的手指,目光在地图上一寸寸的挪。
“但是家康大人指定家光当大将军,这是改变不了的,我们也在家康大人的灵前发过毒誓誓死守护家康大人的命令,所以,镇信公,为了这个承若,我们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呐!”
“是!”松浦镇信决然的点头:“一切听国师安排!”
“话虽如此,但仅凭你我两人,未免实力不足,可恨诸多大名,都是势利小人!我手指下的这些诸侯国,全是不可靠的家伙,镇信公,我已经派出几个得力的弟子,秘密去往各地联络,希望能尽可能的团结一些靠得住的大名,结成暗中联盟,做好充分准备,说到这里,我希望镇信公能在九州一带交通勾连,尽可能的把筑前、筑后、萨摩等地的大名笼在你的麾下,他们都是沿海诸侯,土地贫而稀少,财政靠一些走私生意支撑,你抬抬手就能断他们的财路,你说句话,比任何人都管用。”
天海和尚的手指划到九州,圈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把整个九州岛都圈了进去,眼睛直视松浦镇信,目光中充满希冀和勉励。
“…这几个国,很难办啊。”松浦镇信却有些迟疑,低着头苦苦思索:“日向国的伊东家、萨摩国的岛津家、肥后国的细川家,都是在战争年代跟随家康大人崛起的外样大名,说起来对幕府忠心耿耿,其实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谁也不知道。我肥前国虽然财力雄厚,但要说跟他们的交情,却没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国师,你知道,没钱的总是眼红有钱的,这些人……我担心会有人告密。”
他抬起头,面露难色。
“镇信公,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担心谁告密么?”天海和尚大声严厉的喝道:“若是瞻前顾后,什么事也不要干了,太太平平过日子,但能行吗?我们死后能有脸面对家康大人吗?若我推测无误,几年之后秀忠摊牌,退居大御所,把征夷大将军的位子让给德川忠长,就必有一场恶战,我等不挺身而出,谁来主持公道?!”
松浦镇信身子一颠,忙伏地道:“国师说的是,镇信受教了。”
见他服软,天海和尚又和蔼起来,眨巴了几下眼沉声道:“实不相瞒,镇信公,北边已经有大名对我表露了忠心,四国也有人附和,就连秀忠大本营关东地区,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们并不孤独,天下识大体的英才并不少。”
“国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松浦镇信大喜,立刻笃定的答道:“镇信过几天回去,就着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