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东禹穿戴整齐,应召入宫去见父王。
这两天,安甸诸国来使其实早已四处活动,若非因为东禹王子是个闲人,到他府上登门拜访的人恐怕也不会少。安甸三大古老王族,逐埒偏居东方,境内山多苦寒,虽富庶不及埠庐与塞伯两家,但怎么也是曾经的“战士”后裔,逐埒铁骑又天下闻名,谁也不敢小看。
逐埒王宫建在惕恩城中心,拔起于高约三十安尺一片台地上。说起来,当初这座城市其实也就那片台地大一块,四周筑有高墙,处于居高临下,俯瞰四方的有利地势。不过,即便如此,当初它还是轻易就被南迁民攻陷。在征服之战中,最早打进惕恩古堡的其实并非逐埒家人,而是塞伯家族。但塞伯家族并不满足这弹丸之地,稍作休整便很快又渡过阔水河,跟埠庐家联手围攻被称为“亘古神迹,天造之城”的乌阁去了。在历史上最为血腥那个时代,逐埒家“暴风王”濯婴无疑算是仁义之士。尤其在从安甸原住民手里抢走本属于他们家园的过程中,以作战迅猛著称的逐埒骑兵却一路磕磕绊绊,推进缓慢。这大概也是三大家族最后所获领地,以逐埒家最为穷僻的原因之一。
如今,征服之战已经成为久远历史,今天的惕恩虽不如巨鳞、渚口两都繁华,但也是人口逾三十万之大邑,街市攘攘,物尽其有。曾经的古堡,已成青砖灰瓦中一堆高耸孤冷的“岩峰”。
然而逐埒家人似乎还就喜欢冰冷岩石,自首任国君“暴风王”入住此间,历代逐埒国君都将这座不知已矗立多少年月,也不知是什么人建造的巨石古堡当做王宫居所。说来也怪,古堡虽历史悠久,却如同乌阁城里那座令天下仰望的天宫一样,亦是历尽岁月沧桑而经年不朽。除内部陈设数年更换,古堡外墙高塔只须定期填补石缝,连墙砖都从未掉过一块,缺过一角。
此时天色尚早,王宫高塔上飘扬的多翼鸟旗刚迎来第一缕曙光。东禹穿过街市,经过牌楼,纵马踏上青石坡道——回旋坡道是通往逐埒王宫的唯一途径。石道两侧,守卫头戴铜盔,身披锁甲,手持长矛木盾间隔而立。若是臣属使官,坐骑和软轿都只能到坡道尽头宫门,但王家子弟仍可继续骑马往里直到宣威殿前。宣威殿是逐埒王宫最大一座石殿,也是国王召见众臣的议事厅。
王子在殿前下马,由守卫把马牵走。他看了看台阶上洞开的大门,才知道自己来得并不算早。
比东禹到得更早的是逐埒太子,公明君橐枭。橐枭向来勤勉,东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太子近来可好?”东禹对太子躬身行礼。
“还不是老样子,没有无事一身轻的四弟你过得舒坦。”太子面无表情的答道。
橐枭比东禹年长八岁,因为总板着个脸,显得过于严肃,看上去却像长了一辈的人。安甸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公明君的脸会变魔术,就像迷岸的气候,让人捉摸不透。橐枭身材高大,有着高高凸起的逐埒家标志性大下巴,只是在那下巴上很讲究地蓄了一把短须,显得倒不怎么突兀。这位在逐埒家权势仅次于国王的大人物今天穿了件淡青色丝面绣花锦袍,外面披着鹅绒织就的浅色披风,脚蹬一双经过高温定型并打磨过的麂皮靴。他的腰间既没挂剑,小臂上也没戴皮护套。
见国王和要求会见的异国使节还没到,东禹便向兄长打探今日会谈话题。“东禹许久未上朝堂,对当前形势陌生得紧,太子能不能给点提示,这次让我参与见使有何用意?”他问。
“四弟有所不知,最近这些日子,为了阙西的事,我方天天跟各国使节讨价还价,周听通报。不瞒你说,我这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来了。身为太子,我有监国之责,应付这些事说不得,但父王为何忽然把你也拖进这摊子烂事里来,让你也来听那些乏味的陈词滥调,我还真是不明所以。”
“父王没跟你透露一二?”
“是啊,什么也没说呢。”橐枭一副全不知情的神态,深锁着眉头对弟弟说,“说起来,这些日子各国使节该见的也见了,该谈的也谈了,早没什么新鲜话题好讲。”
“连要谈什么也不知道?”东禹一脸困惑,“今天是哪些人来?”
“今天吗?今天来跟父王见面的就父子俩,埠庐家汲瓮王子和他公子何罗。”
“埠庐家这次派了汲瓮为使?”东禹一听,顿感有趣,“哈哈,莫不是来谈家事的吧?”
“是啊,对此我也甚感纳闷。”橐枭表情有些不自然,“连日来,各家使臣我也见了,各方在外照廷会上也都公开阐明了各自主张,唯独这埠庐家态度含糊,一直尚未表明来意。不瞒你说,我私下跟汲瓮已探过底,但他并没给出一个明确说法。所以我想,他们也许就是跟个风,随着另几家来凑凑热闹。可昨日突然收到他家照会,要求避开别家使臣,单独面见父王,这才发现事情并不寻常。咱父王也不糊涂,自然看出了端倪。这不,于是才安排今天这场会面,只是没想到,就这点事,竟把你也叫来。”
“是啊,是啊,让我这么个闲人来听这些破事,纯属多此一举。”东禹显得漫不经心的说,随后又看了看他兄长,问:“不过,汲瓮这次想谈什么,居然跟你也不透露,还真让人不解。”
“什么意思?汲瓮跟我关系密切不假,但此番他身为使臣,代表的是埠庐家。”
“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东禹连忙解释,“我是说,这汲瓮到了惕恩,曲照听,酒照喝,每场廷会也照样参加,就是什么也不说?哈哈哈,这是唱的哪出啊。”
“老四,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你到底是天天进山打猎,还是瞅着哪家曲艺班子唱得热闹,忙着喝花酒捧场子去了?朝堂上的事历来如此,不管哪国来使,开口绝没几句真话,都要靠猜。这次埠庐使臣在惕恩是表现有些反常,不过也不难理解,无非是想观察观察,先听听别家怎么说。”
“呵,埠庐家的男人,个个聪明。”东禹撇了撇嘴角,一脸不屑的说。
埠庐家的男人个个聪明——这是流传安甸的一句名言。但东禹只念了上半句,下半句“埠庐家的女子个个迷人”,他没念出来。因为橐枭的老婆,逐埒太子妃就来自埠庐家。
“既然你们谈也谈了,该见的也都见了,那还让我这闲人来干嘛?”东禹又道。
“咱父王虽说年事已高,可不糊涂。”橐枭斜睨弟弟一眼,“西边战事愈演愈烈,仗越打越大。难道你没听说?十三堡主力在翼山以北连吃败仗,见势不妙的大小领主皆已把家眷迁往碎蛋岛。还不明白?这不是一两场战役失败那么简单,是彻底溃败,是要亡国了啊。”
“亡国?”东禹冷哼一声,“自弥苫离开后,我对那片土地就再没有任何牵挂。”
“可那毕竟是咱们三大家族当年共同打下的基业,难道眼看他们丢光,不闻不问?前些日子,塞伯家长胡子已宣称将亲率大军与入侵者决战,就连那位住在天宫里的王也说要出兵相助呢。”
“埠庐家对此什么态度?”东禹笑了笑,问题直奔重点。
“他家态度暧昧,到目前还未做明确表态。不过,我想等会儿就该见分晓了。”
“既然如此,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回头咱们再商议也不迟。”
“你呀,对此不要如此轻慢。四弟,不是我说你,当初让你交出兵权,父王只是想让脂粉气重的幼弟锻炼锻炼。你可别总把这事记在心上。想想看,逐埒家不能只有你一个能征善战,对不对?”
“大哥,其实你不知道,这两年我过得多逍遥。这可多亏了你。”
“兴师在即,别说这种话。”
“这种话?我说错了吗?”东禹心里呸了一声,当年要不是你老兄力荐幼弟接替我带兵,而咱们父王又二话不说就采纳了你的建议,我哪得如此虚度光阴。“噢,对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把二哥也叫来商议商议。这些年他虽深居简出,日子过得比我还清闲,可毕竟也是咱兄弟。”
“老二?他就算了吧。一个常年闭门在家修仙悟道之人,能对时事有何见解。”
“行,听你的。你是太子嘛。”
话虽如此,其实东禹心里明白,这种场合,二哥不来也好,免得一家人闹不愉快。说起来,那鹯邕自幼好学,却要算是兄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但他生性傲慢,目中无人,口中常有惊人之语,连父亲都敢出言顶撞。惹得龙颜大怒,被免去一切职务时,鹯邕不过十八岁。从那之后,他便远离朝廷,闭门谢客,终日与丹石香火为伴。对鹯邕的遭遇,东禹以前并不怎么理解。那时他战功卓著,意气风发,深受军中将领爱戴。直到一夜间被解除兵权沦为闲人,东禹这才渐渐体会到二哥当年的落寞。
说起来,都是因为年轻气盛啊。
“两位兄长来得好早。”
兄弟俩正在尴尬,一声清亮招呼忽然传来。
二十九岁的稜昧王子身材苗条,容貌出众,只是同样生了张逐埒家标志性长脸。作为兄弟中最讲究打扮之人,他今天一身着装依然不俗。稜昧王子身上穿了件白得耀眼的织锦长袍,外披白色羽绒披风,风姿俊秀,飘飘欲仙。身为三军主帅,他却没在披风下套上皮质戎装,更没穿戴铠甲和头盔,一头乌黑长发盘在头顶,只用缂金细丝扎了个发髻,再以一根玉簪别住,显得干净利落。
“见过太子殿下。”打扮得半人半仙的稜昧王子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地跟大哥打招呼,然后转过头,“四哥。”他对东禹颔首致意,嘴里不冷不热叫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