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君子
刘瑾得罪武将,是因为他想让边军士兵们吃饱饭。
像后来的魏忠贤一样,绝大多数公公们都是贫苦出身——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认知的大环境下,谁会忍心给娃或自己来个一刀切?所以,许许多多的太监,往往是仗着自己天子家奴的身份,跟文官们过不去,对底层的贫苦百姓,却往往极富同情心。
因为他们本来自于斯,知道百姓的艰辛。
刘瑾也是如此。
刘公公本姓谈,陕西人。六岁时被个叫刘顺的公公收养,挨了一刀,从了刘姓,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公公。
刘瑾执掌司礼监后,发现边报里文武官员成天找朝廷催粮催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戍边的将士们在挨饿?这怎么行!不过……太祖爷明明划好了军屯,有出产啊!你们怎么还挨饿、要朝廷调粮呢?于是去查。
说实话,读史读到这里,任你文官集团再能曲笔颠倒黑白,也避不过去一个事实:如果刘瑾真的想贪,怂恿武宗批准就是了。武宗是出了名的热爱军旅,没有不准的道理,刘公公帮你要来的银粮,谁不愿意“孝敬”一些?就算你不愿意,监军的可都是刘瑾从宫里派出来的小公公们啊,那个敢少了给刘老大的那份心意?
刘瑾去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武宗、为了朝廷、也为了吃不饱饭的边军!
然后,就被文官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绊子,狠狠地坑了。
钱粮要从户部出,于是刘瑾找户部尚书顾佐去问,以前是怎么办的,是不是一直如此。
顾佐回答:“天顺以前并无此例”。
这个回答太缺德了!
次高明的谎话不是子虚乌有的瞎编,而是告诉你部分真相,然后把你引到错误的方向,坑死你没商量。是的,这是次高明而已——最高明的,是重复一千遍那种。
顾佐即是如此。他只说了半句话:天顺以前确实没有,但成化年间就开始有了啊!
换一种更直白的表达方式:军屯的田地已经被各将领家族蚕食鲸吞据为己有几十年了!
你以一己之力想让大小军头们把自己家族吃到肚里已经几代人的田产都吐出来?
呵呵。
刘公公是个急性子加直肠子,哪里看得出顾佐云淡风轻地就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此时的刘公公,对当年划拨给将领们的那些军屯,早已经变成大小军头儿的私产几十年这回事完全懵懵懂懂地不明就里!
于是刘公公就按照顾尚书预设好的路线,向那个不见底的深坑一路直奔过去。他当场否决了边军请粮请饷的报告,回复说:不许报花账!你们不是自己有屯田出产么,怎么还想找朝廷多报账?下不为例。
再然后,接踵而至的下一次边报里,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边军要饿死了,军心不稳,恐怕生变,请朝廷速拨钱粮!至于边军为什么吃不饱的原因,大家一概归结为都是因为朝廷没给,自己早已私分了军屯这事只字未提。
刘公公更奇怪了:你们都有出产,又没有遭灾,怎么还要钱粮,而且,竟然到了边军快饿死的地步?
得派人去调查一下。
一番调查,刘公公懂了:原来那些屯田都被将领们私吞了啊!
顾佐没有直接告诉刘公公,而是引导他自己去查出来。如此一来,得罪武将们的事,便全是刘公公自己做下的!顾尚书自己则落一个“我尽力了”的好人名声。
刘公公以其一贯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作风,派出大批人马,分赴各地,丈量田亩,要彻查军屯被侵占的情况。
换做你我是边将,对这位要收走大半家产的刘公公,是恨呢、是恨呢、还是恨呢?
终于,丈量屯田这个大坑,把权倾一时的刘公公摔了个粉身碎骨!
刘公公的身死名裂,其实是一种必然——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他全心全意付出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个:明武宗正德皇帝——既是他从小带大的娃,又是他心中神坛上唯一的神。为了正德,更为了正德所代表的大明江山社稷百姓,他得罪了所有人。
所以,他必须死。
而且死得非常惨。
大明朝两百多年,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两个强势得无以复加的狠人时期,朝廷始终围绕着君权和枢权在博弈。也就是说,文官集团始终在与皇帝争夺对帝国的管理权。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到明朝彻底覆亡。
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制度,集所有权力于自身,没问题。因为他狠啊!哪个不服就杀头,哪怕你真服,只要朱重八觉得你有可能不服,也杀!可是,其后世子孙则不然。没有了宰相,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便失去了缓冲的屏障——明朝以前,皇帝可以通过对宰相的控制影响文官集团,失去这道屏障,只能是自己站到前台赤膊上阵。明朝有内阁,首辅大学士有时候也确实有类似宰相的职能,不过,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首辅也好,次辅也好,内阁本身不像宰相一样是独立身份,他们本身就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除非像嘉靖、万历那样彻底摆烂躺平,否则,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官僚集团的过程中,皇帝当然要找帮手,而这种架构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帮手,只能是宦官,也就是太监群体。
文官集团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他们一方面使尽浑身解数地拉拢、勾结近侍太监做内应,另一方面,也在无时无刻寻找一切机会,剪除大皇帝这边潜在的帮手。正德刚刚继承大统之际,文官集团便欺负小孩子不懂事(正德是年虚岁十六岁),向他最亲近的八个太监亮出了刀子。
正德当年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户部出了三十万两。至于采办龙凤袍等事,文官集团直接驳回了正德一万两千张盐引(食盐销售许可证)的要求。
以往,将盐引用于织造是通行做法。由户部发放盐引,由负责采办的太监卖给商人,所得银两用于支付织造费用。可是,盐引的发放必然会影响文官集团的利益:总数就那么多,给了你,我卖啥?盐业可是垄断经营——你懂的,只要是垄断经营,背后便一定有权力的影子!期间的利益输送链条,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文官集团准备借此给小皇帝来个下马威。于是,以可能夹带为由,只发放一半,另一半付给折价银(官方牌价,你懂的)。
一个初三同学年纪的正德哪里懂这些弯弯绕?自己去找内阁说理:“前朝历代天子都有如此成例在,为什么到朕这里突然就不行了呢?你们说可能夹带,那就加强监管去查啊!发现了不法情由该杀就杀该抓就抓,总不能因为可能有问题就全盘否定吧?照这个逻辑,你长了个丁丁就可能强奸,直接来一刀永除后患行么?朕亲自找你们说情,各位老师(几位主要官员从正德还是太子时就一直在做帝师,此时还是,每天下朝后还要看着小皇帝读书),总得给点面子吧?”
不给!
大皇帝我们跟您说哈,这世上就属太监最坏,您应该亲君子,嗯,就是我们;远小人,对,就是那帮死太监。事情都是被他们坏的!
正德有点懵:“先生们说得不太对吧?内监怎么能为全天下的事负责?管理国家的,不是你们么?譬如十个官员里,好的可能有三四个,坏事者往往十之六七。这个道理先生们不是昨天还给朕讲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