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阿彦却知道,他胆子小,想捡便宜而绝不肯冒一点风险——否则的话,他做贵抚时直接叫抚标跟咱们动手,打起来再调阿哥帮忙,阿哥就会很为难。可他就是怕阿哥不出兵,然后自己被阿彦打了!所以把事情向上推,叫朝廷出面给阿哥下命令,自己反倒做好人。后来知道被咱们发现了,马上便一溜烟跑掉!刚刚阿哥说他把那个孙杰叫回成都,好吧,可以说是了解军情,但阿哥要想,他为什么又把秦良玉打发回石砫呢?”
奢崇明一愣:“这个阿哥倒没想过。那婆娘太狠了,汉子被关在牢狱里几年了生死不知,阿哥曾派人带了银子去找她一起起事,没想到她竟‘斩使留银’!做的这么绝,以后莫落到我手里……唉,那些事都太远,阿哥现在只是想,永宁只剩下一个罗叛狗,那里阿哥经营多年,罗叛狗立足未稳,所以借些兵便可打下收回来。”
安邦彦摇摇头:“所以阿彦说不可以。阿彦猜到了,张老狗要保自己的狗命!他把马家婆娘叫回去,就是怕把咱们逼急了跟他拼命呢!孙杰、阿罗、马家婆娘合在一起,确实很可能打赢咱们——但打赢了又怎样?功劳还不是以前那个朱老狗的,他能分到几分?万一被咱们打败了呢?咱们一路反攻回去,他便要赔掉狗命!所以,阿彦猜,他撤兵是向咱们传递一个信息:他是川抚,只要咱们不去打他,川兵便绝不出川!”
奢家父子听了这番分析都觉得有道理,但奢寅仍心有不甘:“阿叔,那咱们便忍下这口气么?丢的是我奢家的永宁啊!”
安邦彦笑了笑:“阿寅又讲错了。咱们一起杀汉官造反,若是败了谁也活不得性命,此刻就莫再说什么奢家安家了,咱们是一家!一两千年了,咱们自己打过多少次?那又怎样,汉人朝廷那里还不是把咱们当一家的,欺负了阿叔,一样的欺负你,是不是这样?以后莫再这样讲话了。你要想,若是你领了兵抢回永宁,那张老狗会怎么想?他一定会害怕你再杀去成都找他报仇!就算你不去找他,朱老狗刚刚占了的地方他一过来便丢了,他怎么跟大皇帝交代?那时,他便只剩下一条路:只能跟咱们血拼了。马家婆娘还没走远、孙杰是个勇士、姓罗的又岂肯老老实实把吃到嘴里的永宁再吐出来……阿叔就算给你四五万人,真能把他们打败么?所以阿叔才说不能这样。”
奢崇明恍然道:“那……咱们该怎样?阿彦你脑筋好,你怎说阿哥全听你的。”
“阿哥你们就在阿彦这里安心待下,咱们一起去打贵阳!阿彦算准了,只要咱们不去碰四川,张老狗那里便绝不会伸一个手指头、湖广那边就算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跑过来救,两千多里山路,哼,走也要走上大半年!等咱们拿下贵阳……嗯,甚至不用到那时候,只要看清楚张老狗就是个缩头乌龟,云省小关他们几家就能跟咱们一起闹起来!然后咱们合在一起去打成都,给阿哥报仇!等下阿寅你的胳膊阿叔给你找人看看,养好了伤好去砍汉狗!”安邦彦回答得斩钉截铁。
朱燮元和安邦彦的身份固然云泥之别,思考问题的路径也截然不同,然而各自推导出来的结论竟毫无二致。而且,事情果然如他们二人所料。
张鹤鸣召回了孙杰,嘘寒问暖一番便叫他和沈钢在成都府里住下。隔三岔五地,要么张大人会亲自过来,要么便把二位叫去抚衙,反正每次都得喝上几杯。谈到兵事,张大人更是会大发一通体恤军旅生活如此艰辛的感慨,将全军按在龙泉、新都等几处,军饷粮秣的供应自不必说,时不时还会送去大批的猪羊劳军,这段日子,孙部的将士们过得别提有多舒服了。
秦良玉正式得到了副将的头衔。按照以往的惯例,土兵不属于大明兵部的正规编制,粮饷都是自筹,大不了象征性拨付些奖励——记得么,朝廷调奢崇明援辽,万里远征,两万人连吃带花奢崇明总共才报了四十万两,朝廷二话不说就扣了九成……然而这次成都府不仅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客军开足双饷”的规定,更是没再视而不见“其裹粮自随”,尽管秦良玉没要,成都府却按她报上来的人头数,按“各兵每日米麦四升盐菜另计”的标准全部从优折算成现银、秦良玉从石砫带出五千白杆兵,重庆、永宁两役战殁者仅仅百几十人而已,加上途中其他伤病意外,亡者也未满三百,不知怎的,成都府那里却记成石砫宣抚司援军阵亡两千七百余人。伤亡抚恤当然分文未少!反正到最后所有东西全给秦良玉折成了银子,嗯,领到手的还是成色高达九成的官银!
罗乾象也被张大人叫去成都府了。一见面张大人便执定他的双手热情洋溢地表示,早在抚黔时便听说过“忠勇无双”的罗寨主,今天终于见到了本人,实在太高兴了!大人一直为奢崇周的委屈抱不平——奢效忠既然去世,“有嫡立嫡,无嫡立庶”,圣人的书里明明白白记着呢,那奢崇明算什么东西?张大人早就知道那厮绝不是什么好货色!接着张大人又表示了极大的惋惜:罗寨主,哦,不对,现在是罗将军了,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只给了个参将的头衔确实也太委屈了些,石砫的秦将军,只是来援嘛,论功劳哪里能跟罗将军比,却领了副将……哼,若是张大人早几天抚川,无论如何一个副将是跑不掉的!然而……唉,现在就升副将,总有些不合适,那不是摆明了叫某些人难堪么?不过张大人也叫罗将军放心:守好永宁便是为朝廷再立大功,到时候莫说副将,一个总镇绝跑不掉,这事便落在本抚身上!而且,罗将军本来就是跟奢崇周同气连枝,现在后者不在了,那永宁宣抚司,就该交给罗将军!接着张大人又推心置腹地悄声补了一句,“交给其他人本抚也不放心啊”!不过嘛,张大人恢复了正襟危坐,京师很远,成都很近,罗将军的忠诚和勇敢,总要有人向朝廷转达,对不对呀?希望罗将军看好永宁,那奢贼若然来犯,正是向朝廷表现的大好时机,本抚也好为罗将军说话!不要怕死人,就是跟他干!死多少,本大人便会从其他寨子里给罗将军抓来补多少!
罗乾象感激涕零地带了张大人送的整整一万两抚民银告别了张抚尊——这可是大明立国两百年,第一次苗人从汉官手里领到白花花的银子呢!罗乾象离开蓉城前特意去看望孙杰。两位在战场上结下生死之交的武人免不得一场大醉,张大人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不在现场的张鹤鸣当然没看到孙杰那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外粗内细的罗乾象注意到了,悄声说了句:“还当是兄弟你的汉家兵。寨子里的都是亲人,补上人头,能补的上血脉么?”说罢还憨憨地笑了笑。于是孙杰放了心:朱大人说得没错,这罗大哥看起来憨憨的,内心里可聪明着呢,自己白担心了。
不过安邦彦还是算错了一点:贵阳之战,比他想象的,要惨烈上百倍。
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不可能一夜之间便长出粮食和银子。孙杰、秦良玉和罗乾象几位都收到数目不少的钱粮,那这些银粮是哪里来的呢?
圣天子接到新抚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的为民请命的奏折,叹了口气,准了其免赋三年的请求(首年全免,次年免七成,第三年免五成)。全川军民则听说,在巡抚大人以辞官相抗后,朝廷今年免半、明年免三成钱粮的好消息,万民称颂欢腾。
至此,一场本可以很快平定的大乱,终于功败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