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泰尔斯打断了他。
“你知道,六年前你在英灵宫里说……”
“你们每个人生来就在国王与大公之间争斗不休的枷锁里,永世无法解脱——而你想要打破它。”
王子用一种国王从来没有见过的语气开口,貌似感慨,又带着轻微的戏谑:“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总让我想起努恩王。”
有那么一刻,泰尔斯看见查曼王的手上筋腱微颤。
“想要打破枷锁的人,绞尽脑汁地研究着枷锁的构造,为这个逃脱游戏而着迷,”泰尔斯轻声道:
“直到某天,他发现,身上的枷锁,已经长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就再也离不开,他曾经想要打破的枷锁了。”
泰尔斯下意识地嗤笑着,问出六年前曾经问过另一位国王的问题:“你难道不会觉得累吗?”
“还是说,枷锁给予你的痛楚,已经让你感觉不到它带给你的沉重了?”
查曼王没有说话,他的脸庞在昏暗的车厢里一动不动。
沉默持续了很久。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失声而笑。
他把视线转向别处,不再理会不动声色的查曼王,自己摇了摇头:“这提醒了我,也许他——摩拉尔出走的选择,正好让他逃离了这个枷锁,从此解脱。”
不像我们。
无论会不会被伦巴找到,某种程度上,摩拉尔·沃尔顿——那位抛下一切远走千里的任性王子,都已经远离了血脉所赋予的枷锁。
但是……他自己呢?泰尔斯·璨星呢?
他什么时候能挣脱这道枷锁呢?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想起了气之魔能师,想起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但随之而来的,是皓月神殿里,霍姆大主祭貌似警告的眼神。
查曼王的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
几秒后,国王从牙齿间咬出话来,紧握着剑鞘的手指轻轻用力:“一走了之不是逃离,软弱逃避也不是解脱。”
“但他会的,”查曼王的话语越来越低沉,字句间蕴藏着可怕的意味:
“在我们找到他之后。”
泰尔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试着把思维从感慨中拖回眼前的漩涡。
“摩拉尔,假设他如你所说还活着……”
王子强打精神,迫使自己和国王对视:“那他会在哪儿?”
听见这个话题,查曼王也从愠怒与恼恨中恢复,他轻轻敲了敲佩剑:
“最近一次,一个和摩拉尔特征相符的人出现在大荒漠南侧,临近瑟拉公国——我们只查到这里,那边是星辰人的地盘,暗室也难以渗透。”
“但我们不会停下。”
“我们合力找到摩拉尔,然后杀了他,泰尔斯,”国王寒声道:
“无论由谁下手,让我们一起了结这个莫名其妙的威胁,让努恩和他愚弄世人的玩笑,都见鬼去吧。”
查曼王慢慢地靠近他的脸庞:“经由此事,我希望你明白,泰尔斯:在看似平静的龙霄城里,究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把你作为可堪一会的对手,谁又把你当作滑稽戏里的木偶。”
泰尔斯弯了弯嘴角,想象着那位王子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的样子,又想了想里斯班和尼寇莱的样子。
“你想得真不错,一石二鸟。”
王子摇摇头,张开双臂,毫不顾及形象地向后挂靠在车厢上:
“但你知道,我现在依然可以大喊一声,或者干脆地公开车里的真相,然后,你的话、你的秘密跟你的理想……”
泰尔斯眯起眼睛:“就都跟你一起见鬼去吧。”
查曼注视着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车厢里的温度似乎重新降到了冰点。
“我有个问题,泰尔斯。”
不知过了多久,国王缓声道:“一旦摩拉尔归来,等待你那位小女朋友的会是什么?”
泰尔斯心情一黯。
“你知道答案。”
“难道好心的里斯班和善良的陨星者,会在摩拉尔复位之后发给她一张嘉奖状,表彰她六年里坐在英灵宫中冒充女大公时,为龙霄城的安稳所做出的贡献?”
国王冷笑连连:
“如果摩拉尔的事情是真的,那这个秘密就不会随着我的死而埋葬,而终有一日,它将和你的敌人一起,凶猛地反噬你,反噬那个女孩——这就是你今天所面临的选择的意义。”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查曼,眼神里黯淡无光,感情缺缺。
选择。
又是选择。
他握紧了拳头。
王子冷冷地道:“我大可以抽身而走,袖手旁观,你们就玩自己的棋局去吧。”
国王笑了。
“你不会的。”
“我了解你,泰尔斯,你跟很多人都不一样。”
查曼王胸有成竹地摇摇头,目光如剑,直指人心:
“只要你有能力、有余力、有信念,你就不会袖手抽身,事不关己地在身后留下一个地狱,冷血地旁观他人在其中痛苦哭嚎,然后虚伪地安慰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现实的选择。”
他在昏暗中伸出手掌,向着马车外,那个龙霄城最高的地方示意:“否则,六年前,你就不会自投罗网地回到英灵宫了。”
泰尔斯的拳头越捏越紧,几乎要把手心抓破。
可恶。
他在心中疲惫地叹息。
马车里没有人再说话,沉默持续了很久。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这样吧,”泰尔斯表情黯淡地摇头道:
“我累了。”
“当然,”静静看着他的查曼王随意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仇敌:“如果……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泰尔斯听见这话,嗤笑一声:
“还不舍得走?”
“你知道,风暴将临,龙霄城未来的日子不会平静。”
那一秒,国王的眼神变得很微妙,其中蕴藏着说不清楚的意味。
“不舍得走的人不是我,泰尔斯,”查曼·伦巴在平静中耐人寻味地道:
“如你所言,风暴将临。”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在咽喉涌动间站立起身,把手按上车门。
“还有一件事,泰尔斯。”
背对着国王的泰尔斯停下了脚步,微微偏过头。
查曼王侧过头,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瞥视着他。
“六年前的断龙要塞下,你敢于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也要反向冲锋,与我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毫无后路地对赌,”
“但六年后的今天,在平和的龙霄城里,你却不敢拼上女大公的性命,不敢嘴硬到底,与我在潜流暗藏的战场上对赌。”
泰尔斯怔住了。
只听国王笑道:“怎么,泰尔斯,难道在千钧一发的血腥中,比在诡异难辨的局势里更好做决定?还是因为面对他人的性命,比起面对自己的性命时你更难抉择?”
泰尔斯咬起牙齿,皱起眉头。
那不一样。
当年,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在死局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拼上自己的性命,拼上几无希望的性命。
但是今天……
塞尔玛……
“抑或是在龙霄城的六年里,你变得懦弱了,犹豫了,仁慈了?”查曼轻声道。
泰尔斯维持着按住车门的姿势,脸色严肃。
“我们不一样,伦巴,”第二王子没有转头,依旧侧对着查曼,他冷冷地道:“你是个冷酷无情的赌徒。”
查曼王轻挑眉毛:
“那你呢?”
“你又是什么?”
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再犹豫,他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下马车。
“小心了,泰尔斯,”国王的声音在身后隐隐传来:“当敌人们嗅到你的弱点……”
砰!
泰尔斯毫不犹豫地关上车门,把身后的话都关在车厢里。
他今天已经听得够多了。
没必要再动摇自己的心情。
更何况……
弱点……
王子想起黑先知的恐怖样貌,心中一紧。
马车里,查曼王眼神复杂地看着被甩上的车门,低头检视着自己的剑鞘,看似毫不在意地说出后半句:
“……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