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卯时,天还未亮。
月亮正要下去,太阳还得等好一会儿才能出来。
太和殿门外寒风肆虐,像是某种凶兽的呼吸,恣意蹂躏着人间大地。
今日早朝之前,有太监在殿内四角,点好了宫灯,生起了炉火,为这座轩敞殿宇增添阵阵如春暖意。
四座镂空大青云八卦炉内,燃烧着寸长银炭,表面粘着的火苗,红里透青,竟没有一丝青烟冒出。
每座铜炉后头,都站着一名蓝衣服的太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无神的双眼死死盯住炉子里的火。
他们内里的衣衫湿透,鼻尖冒汗,衣摆下的双腿,却在小幅度地抖着。
如果不是害怕宫里规矩的惩罚,他们早就跑了。
不仅是他们,现在殿内林立的诸位臣工,超过一半的人,都想逃跑。
早朝开始不过一刻,一个接一个的重大消息炸得他们头昏脑涨。
就连平日里自诩聪明过人的几位大臣,都被这一连串的变化砸蒙懵了圈,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立在那里。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皇帝宋端祥坐在龙椅上,满脸寒霜,闭口不言。
就连往日里看不顺眼他的几名武将,都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所震慑。
太后坐在宋端祥的左下方,凤眸死死盯住阶下老神在在的元兴,神色阴森可怖。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杀机,使得元兴附近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压力。
“唉……”
一道长长叹息。
最先出声的是文官序列最前方的一名清矍老人。
他须发皆白,腰背挺拔如松,着大红朝服,胸口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
此人姓梁,名源清,字正渠,乃南齐太傅,位列三公之一,兼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
他还是四朝元老,曾先后担任过兵部尚书、刑部侍郎、左都御史、太子太傅。
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天下。
即便是宋胤见到此人,也得执学生礼。
他是南齐朝中,唯一一个可以把二品以上的武将按在地上痛揍,武将还不敢还手的人。
他手里拿着一份明黄色的玉轴蚕丝绫锦,两端还有两条银色的翻飞巨龙。
这是一道圣旨,准确来说,是先皇遗诏。
内容是立二皇子宋端明继承大统,由太傅梁源清、太师司徒炳焕(此时已逝)与都护总指挥使曹木青,三人辅弼。
上方还有天子大印与册立太子时所用的绞龙纽玺印。
元兴睁眼问道:“梁大人,可得出结论?”
沉默过后,梁源清缓缓说道:“是先帝的字迹,玺印也没问题。”
百官哗然。
居然不是立太子继承大统,而是平和近人的二殿下。
先帝爷这一手,还真是没想到。
当初太后宣旨立宋端祥为新君,台下的文武百官们就多有不服。
可一个没有班底的新君上位,确实对他们有利,所以他们心中的许多不满也就暂时压了下去。
即便现在真的确认宋端祥得位不正,所感到的震撼还远不如二皇子继位来得更加具有冲击性。
不过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
瞧见百官议论纷纷,梁源清抬眼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宋端祥,然后冷喝道:“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列位臣工不要忘了,这里还是御前!”
殿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几个本来跃跃欲试要跳出来发难的官员,被梁太傅双眼一瞪,又鸟悄地缩了回去。
这老头以前统率千军万马,跟随历代君主南征北战,即便转行之后,功夫也没落下。脱掉衣服后,一身的腱子肉,论拳脚功夫,不亚于八品武夫。
也只有他,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南齐武将的嚣张气焰。
元兴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意道:“梁大人既然承认这份遗诏是真,此时太和殿内又哪会有御前,我等臣工,又岂会失仪?”
梁源清冷冷道:“我虽然说过这是先帝字迹,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山海江湖之间犹有修士能人。先帝一生所书何止上万,得到个一两份,模仿去笔迹也不是什么难事。在确认这份诏书的的确确是先帝所书之前,天子,仍然是天子!”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回荡在大殿之内,凌厉目光环顾四周,本来蠢蠢欲动的某些人,在与他对上眼之后,动作顿时僵硬下来。
不给元兴继续说话的机会,梁源清道:“陛下,泰安王。”
他先后向二人行了一礼,继续说道:“先帝诏书一事,兹事体大,臣想请陛下给臣一段时间,来调查诏书真伪。”
宋端祥含笑点头:“准奏。”
随后,他又把视线转向宋胤。
“皇叔以为如何?”
宋胤微笑道:“既然陛下与老师都这样说了,臣又能有什么异议?”
梁源清看向元兴,目光凌厉。
“大司寇有何高见?”
元兴眼神晦暗地扫了眼三个人,略微思忖后,洒脱笑道:“臣遵旨。”
梁源清点了点头,俯首作揖道:“谢陛下。”
李芳得到宋端祥眼神示意,尖着嗓子喊道:“退朝!”
一场本应顺理成章的逼宫,被梁太傅暂时压了下去。
百官们议论纷纷地离去。
可谁都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梁源清、宋胤与元兴,故意落在众人后面,好像在等什么人。
果不其然,还没等三人走出殿门,李芳就急匆匆来到三人面前,说道:“太傅、泰安王、司寇大人,陛下请三位到御书房,有事相商。”
梁源清拱手道:“遵旨。”
他抬起眼,瞥向另外两人。
宋胤面带微笑,元兴居然也神色平淡。
群臣离去后,宋端祥走下龙椅,面目阴沉。
太后轻闭上眼,吐出口气,站起身,不料肩头一晃,差点又坐了回去。
赵灵韵连忙扶住她的胳膊。
太后的身体,僵硬得如同木柴。
赵灵韵是第一次从太后身上察觉到了恐惧。
她们都以为,元兴的杀招,会是元猎和方塘荷。
却没想到,他可以更狠。
刚才若没有梁源清仗义执言,面对那纸诏书,太后就不得不给出一个说法来。
她当然可以说诏书是假的,一切她都毫不知情。
可在朝堂中宦海沉浮数十载,甚至有近百年的老人精们又岂会相信这个说法。
若按往常还好说,她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可如今三位柱国率领的五十万大军距离韶康城已经不足三百里。
泰安王与元兴的爪牙已经渗透进朝廷的方方面面。
他们要是真的联起手来,再加上一批墙头草们。
太后的处境,不容乐观。
李芳来到近前,低声说道:“太后,陛下请您到御书房。”
太后睁开眼,强自镇定道:“本宫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