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在一旁听着,心道:可算有个明白人肯跟大人诚实说话了。刺史府里那些未必是不明白,却是不肯说。
其实一开始是肯说的,但是下属么,干事给上司出主意的时候习惯留一手,或者故意留下小瑕疵,等着上司指出来再说“还是大人周到”就能很好地讨好上司了。给冷云出主意的时候,冷云看不出毛病来,他们就越来越糊弄。
冷云道:“这话不假!我与你同去思城县吧。”
“咦?您不回去主持一下秋收么?您才来,秋收不止是点账,粮仓您总得看一看,还有去缴粮的路,到时候各府县的粮车云集……”
冷云摆摆手:“我去给你装装样子,压一压就回刺史府。”他很想看祝缨审案子,最好跟今天这样起承转合,原告被告的热闹有,围观群众的氛围有,主审官掌控全局,被告每一辩解扯谎都有主审拿出证据抽回去。最有趣是那三根签子!
祝缨道:“也好,请您先回清风楼,下官这里也准备一下,处理一下积压的公务,三五天后咱们就身。”
冷云道:“好!”
祝缨没问冷云刺史府的公务怎么办,勤快就勤快的办法、懒有懒的办法,于冷云,他少管一点可能会更好一点。她还有一个上司要应付,上司权衡再三,认为祝缨才是主心骨,有主意的人是不肯轻易给他交底的,他跟着冷云走了,无论如何他得抱紧一条大腿才好。
祝缨则留下来处理公务,关丞小心地上前,问道:“大人,这黄十二?”
祝缨轻笑一声:“你这回没收他的礼物吧?”
关丞脚一软,跪下了:“不敢不敢。”
祝缨将了搀了起来,道:“怕的什么?来,干活了。这里头没咱们福禄县的事。”
“是是。”
关丞汇报,祝缨批示整理,很快将最重要的几件公文批完,祝缨看时间也晚了,让关丞也回家,她自己则回到了后衙。
后衙那里,小江主仆二人与祁小娘子一起陪着张仙姑。张仙姑看祝缨来了,道:“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判了。”
张仙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花儿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哎哟,她一个女人家,你给她弄到那里去干什么?我不挂心呐?你干娘走的时候就挂心她。你……”
“有项安陪着呢,我又安排了典狱伴着。那宅子里的女眷得她看一看。”
“那我不管,你尽早给她接过来。她跟你不一样,你糙,她不行。”
“知道了。”
小江看着张仙姑不放心的样子,说:“大人,要不我去换她回来。”
张仙姑道:“那不好吧?”她看了一眼小江的脚,觉得这样不行。
祝缨道:“换什么换?不嫌烦?过两天我还过去呢。哎,不说了,裘县令还等着我去审呢。赶紧吃饭,今天夜审。”
张仙姑吃了一惊:“你现在还能审县令了?”在大理寺的时候,再大的官儿祝缨也经过手,甚至坑过丞相。到了福禄县,她就只能管本县比她小的官儿了。
祝缨道:“冷大人下的令。”
“哦哦,那吃饭。”
祝缨吃饭一向很快,她放下碗筷的时候小江、祁小娘子还没吃到一半,张仙姑年纪渐大,胃口不如以前吃得也慢些,只有江舟快吃完了。祝缨道:“你们慢慢吃……”
曹昌在二门上说:“大人,林翁求见。”
祝缨一擦嘴:“我去见他,你们慢慢吃。”
林翁是带着老婆和女儿直接到后衙来讨情的,林八郎被调到思城县参与了对黄十二郎的清算,这让林翁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希望。女婿虽然判了,但是想请祝缨高抬贵手还把黄家留给他女儿。一家三口商议了一回,林氏道:“我早说,我情愿贴钱发嫁了福姐,就是那个千杀刀的不肯!现在可好!如今他在牢里做不得主,我反而方便了。我情愿给李家五十贯,将这案子早早结了。将家里门上的封皮揭了好过日子。”
林翁觉得这事可行。他打探得知思城县的官吏也被抓了,暗想:这是当官的人之间在争斗,女婿只是池鱼,倒还能开脱。
其时偏僻地方的百姓无论贫富对许多事都不是很了解,思城县的乡民间哪怕进过“仿官样”也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李大不知道“私设公堂”是个什么罪过,实际上所有的乡民都不懂怎么利用这个,否则早早找个人——比如鲁刺史——告了,黄十二郎早死在鲁刺史手里了。
他们既不知道,祝缨那边也没有宣扬这一条讯息,无人觉得重要也就无人说嘴,只说黄十二郎什么大斗进小半出、欺男霸女的事儿去了,林翁也就没想私设公堂的罪过。这些个事儿,就算判黄十二死刑,也不至于抄家的。
林翁今天看审,觉得封账可能就是为了查证据。现在把人判了,黄家有钱,出些钱死刑也能改判流刑。认罚认栽减轻罪过,赶紧结案,好好过日子。上头神仙打架,爱怎么打怎么打。
一家三口抱着这样的心,跑过来找祝缨了。
祝缨在书房坐下,一家三口进来就跪下了。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
林翁道:“求大人怜悯。”
“想和离?也行,你递状子,我判。你的嫁妆一文不少拉回来。”
祝缨知道这位林氏在黄家也未必就全是个大善人,不过一个女子,嫁了黄十二郎,她能做个什么主?林氏已算是脑子清楚的了,祝缨无意为难,也不想跟本县的乡绅这里太苛刻。
林家三口不磕头了,仰脸看着她,十分吃惊:“大、大人?不、不是……”
祝缨道:“那么个东西,还舍不得呢?”
林氏道:“妾已嫁了他……”
“所以说和离啊。”黄十二郎的案子还没完,祝缨不能透露内情给她,却还是希望林氏趁早跟黄十二郎离婚算完。这事儿她还是能做主的。
林氏还是叩道:“那岂不无情无义?还请大人怜悯。”
祝缨对林翁道:“你怎么说?”
林翁福至心灵,道:“不知小婿这罪过……”
“那不是你该打听的。”
林翁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祝缨从不故弄玄虚,说不告诉就不告诉,能说的直接就说了,要干的直接就干了,说的话都要应验的。“不该打听”,听着就不对味儿。
林翁道:“小人就这一个女儿!唉……请大人垂怜,他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平白遭到灾祸,是我做父亲的没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儿推到妻子的怀里,道:“你们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写状子,告与黄十二郎离婚。”
林氏还不甘心,林娘子也犹豫得厉害,林翁急得站了起来将二人推出去给自家仆人:“带她们回去!”
自己重又回来向祝缨请罪:“小人心急失态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呜呜……”
他哭得十分动情,祝缨问道:“父母爱子女,怎么给闺女选了那么个东西?以后长点心吧。”
林翁听得越发觉得不妙,忙哭诉:“不是因为贪图他家什么,就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产。”
“哦。”祝缨说。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个儿子,一分家产,嚯!有意思……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别再这儿哭了。官府断案不是你该过问左右的,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情。”
林翁无奈,只得返身再叩首,问道:“那小儿八郎?”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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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翁一家一闹,夜审的时间又推迟了一点。
夜审审的是思城县的官吏们,地点是在福禄县的县衙,他们关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黄十二做邻居。县衙牢房没有大理寺狱那么大,单间也少,祝缨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绝串供。只好把官员一人一间,黄十二郎单间,其他人只有通铺,再派典狱看着,留意不让他们交头接耳而已。
冷云也酒足饭饱,过来旁听夜审。
最先提审的是裘县令。
裘县令脸色灰败,道:“礼法律条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里无论怎么想,也是不能在这上面再嘴硬的。黄十二郎的“仿官样”摆在那里,狡辩是无用的。不如拣最轻的“失察”给认了,总好过“同流合污”和“放任自流”。
再有“贿赂”一事也是如此,县衙收了钱,他也只认“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动索取的。
无论冷云还是祝缨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冷云道:“还不老实,我看你也想挨打!”
虽说“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时间也是给官员面子的,某些时候却要看主审官的素质和心情。冷云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对祝缨示意。
祝缨道:“大家同朝为官,裘令说是失察,那就当是失察吧。您现在还是官员,具本自辩吧。我给您准备笔墨,如何?”
裘县令道:“好。”
冷云又看了一眼,祝缨派人把裘县令给带了下去,接着审其他的官吏。对官员,也是让他们“具本自辩”。对文吏就没有半分客气了,拿过来先打二十板子。
冷云精神一振:“说!”
祝缨道:“且慢!拿签来。”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签来,让他们抽签,一轮抽出一人红签。各人回答问题,有对不上的,由红签者挨打。一轮打完,再抽下一轮。不愿意抽的,祝缨代他们抽。她问的问题有时候是与黄十二郎无关的,有时候是突然问某一天谁干了什么事、甚至会是问刚才自己是哪只脚进的门,之类。
冷云一面觉得新奇,一面觉得不对:“这是要干嘛?”
“防止串供。”祝缨说。是黄家给思城县报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骗过来分开审的。思城县衙有足够的时间结成攻守同盟。如果他们公推出一个人来顶缸,什么事儿都是他干的“汝妻儿吾养之”,其他人顶多是鸡毛蒜皮,一顿板子,继续鱼肉百姓。这个时候,一般管账的、管事的出来扛死罪。
“当年邵书新受罚几乎要流死,就是充的这个角色,”祝缨向冷云解释,“不过他不是自愿。在这里,世代为吏的都住在这儿,呵,更容易‘自愿’。”
所以先不审,先打,还是抽人来打,摆明不讲理,如果有串谋,就是打乱步骤,让他们不得不一直更换替罪羊,一直打下去,总有开口的。如果没有串谋,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钱不给朝廷干活还不挨揍不是?
干活和挨揍,总得选一样。
当然啦,凭着黄家和县衙抄出来的账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谁都知道,有些事儿是不可能记在县衙的明账上的。时间又紧,祝缨打算在裘县等人写完自供状之前就先把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云写个奏本有理有据结结实实地抢先告一状。
不能让裘县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虽然这玩艺儿什么时候送是她决定的。
冷云再次感叹当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兴奋地看祝缨夜审。
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文吏们受打不过,又实在扛不过祝缨太会“玩”,不知道下一板子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猫捉老鼠一样,完全不像是要审出什么来,倒想是冲着打死他们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轻人绷不住了,一开始哭着招认,只求速死。
他们供出来的东西让冷云越听越不对劲儿。什么“大人要下乡,咱们先给他安排好了,会告状的刺儿头就安排在后面,只安排些看着和气的憨厚长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实的夫妇,问什么都说还好。”
什么“到一处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气了说要简朴,就安排一处整洁的人家,预先给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县令也是现世报。他们怎么糊弄冷云的,底下人就怎么糊弄裘县令。场面给足,账上的钱粮也交了,账面下的不让他知道。
冷云还有几个厉害的幕僚,裘县令手下就没这么厉害的人物了。冷云手下有个肯亲自干事的祝缨,裘县令手下同样没有这样的人。裘县令比冷云更通庶务一点,但是这个官儿做得,只要上司那里能过得去,也没必要去费那个劲大力整治。能整治出个什么样子来呢?不如维系。
他也照样发布政令,何时春耕、何时秋收、何时收税,照着他的命令办,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着前任的摊子,拿着县城的账本核对着税收、库藏,经营着到手的摊子,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只是不将眼神往账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没有意外发生的时候,思城县的一切都运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外面鸡鸣声起,冷云起身抻了个懒腰:“接下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他们自尽了,告诉他们,是黄十二郎私设公堂事发了。刚才听他们的口气,只有裘令知道,别人是不知的。”
冷云道:“他们不得都推到黄十二头上?”
祝缨扬着手里厚厚的一叠口供,道:“所以先审呀。等会儿叫他们拿着这个跟账本儿核对。核完了,明天判了离婚,咱们再去思城县。”
“离婚?”
祝缨说了林氏的事儿,冷云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当整个儿的人,只能算半个,所以丈夫砍头,妻儿就是流放或者没为官奴之类,通常不一起杀,龚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况。祝缨要给林氏一线生机,冷云也不觉得不对。
两人略聊两句,天渐渐也亮了起来。冷云道:“那些事儿我就不管了,咱们后天再动身吧。”
“是。”
次日,祝缨接了林翁申请给女儿离婚的状子,写的是女婿“凶顽”不服管教,对他恶言相向还“殴打”他,要求根据“义绝”来离婚。
祝缨看了一眼,也没有公审就判准了。
林翁拿到了判准离婚的文书,心中一片茫然,颤巍巍地离开了县衙。回到家中,将嫁妆单子翻出,命人往县衙里送,请祝缨将嫁妆也发还。
祝缨收了他的帖子,说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没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环,也有些财物。命人去清点,发现有些东西不在福禄县城,应该在思城县黄宅。祝缨原本想说“折算”,转念一想,让林翁带着儿子女儿和家丁一起去思城县黄宅办交割。
两个女儿吓得哇哇大哭,林氏抱着两个女儿坐在床上发呆,她的身后是一个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个有成算的妇人,不能说多么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时却是完全的束手无策了。黄家家财被封,她很有点怀疑是官府要谋财害命了,则此事无解,还要感激祝缨没把她和儿女也一块儿填里面了。
可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外面的锣声响起,是有官差宣谕:黄十二郎私设公堂、残害百姓,现在已查实证据,不日押往思城县公审!
林氏忙擦去了眼泪,跑到街上去看,只见以前威风八面的夫君正被关在一辆囚车上,囚笼很高,他将将站在里面,在上面露出个头来,仿佛是东院堂院里被关在站笼中的无赖一样。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