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当年咱们除夕夜一同当值,还是你教了我好些事儿呢。”
老黄忙说:“不敢不敢,大人这般聪明一个人,没人多嘴自家也能看明白的。”推了小黄上前磕头。
祝缨道:“南下可不是轻省的差事。路途或生病,或有旁的意外,到了之外也还有凶险,真想好了?”
老黄道:“想好了!生死疾病,皆是天命,总不能是大人故意害他的。咱们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大人的为人?”
小黄大概也是听着祝缨的事迹长大的,也不迟疑,到了祝缨面前一跪,祝缨道:“好吧。”
自此,祝缨身边仆人走了一个曹昌,却又补了丁贵、牛金、小柳、小黄四个,出去也很有排面了。他们四个并不介意做仆人或者补吏职,似牛金、小黄这样,能有吏职反而是开心的。四个人差不多的大小,祝缨便将他们交给侯五管着。
侯五旋即升格成了一个男仆的头领,笑道:“不想在大人这里,我倒成了个伍长。”
“那你就好好教他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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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攒完了男仆,去找父母商议。
张仙姑和祝大正与花姐在西楼围着桌子算账,这些日子不断有人来送礼祝她高升。用器都收着了,钱要如何用,他们还没拿定主意。
花姐看着钱又不想带到南府,问他们要不要趁大家都在京城再买一点土地?官员不能在任职的地方置产业,但是在京城可以。以后祝缨如果不做官了,也有份家产。
张仙姑和祝大都乐意。花姐又给他们讲,现在祝缨五品了,有更多的田可以免赋,张仙姑道:“能买多少买少。”祝大说:“要点儿好地!”
祝缨倚着门框,看他们说得热闹,花姐发现了她,说:“怎么不进来?”
祝缨道:“看你们说得热闹,这么喜欢置地,那——要不你们留在京城慢慢弄?这回我先自己回去?”
张仙姑跳了起来,将身后的椅子带倒了:“什么?你要自己走啊?出什么事儿了?”
祝缨道:“快,方便。曹昌一家子又走了,这里屋子没人住就朽坏了。咱们几年没回来了,田也是交给温大郎他们家打理,多大的人情呢?”
张仙姑道:“我们也不会弄这些个。”
祝大有点意动,但是仍然问:“你自己要去干什么?”
“干活,还是干原来那些个。等我换个更好点儿的地方,再接你们过去,成不?”南方实在是潮湿,几年过去了,父母年纪都大了,再跑三千里,祝缨也不忍。
张仙姑和祝大都摇头:“不行,没我们照应着,你怎么弄?是吧?花儿姐?”
花姐也犹豫了,祝缨的情况使得她的身边没个自家人就不能令人放心。要不父母跟着走,要不就是花姐跟着,花姐如果跟着祝缨,老两口在京城就没人照顾。
张仙姑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女儿的,她对祝大道:“要留你留,我跟着老三走。”
祝大道:“那我也走,这房子?唉,再没比老曹家更好的人看屋啦。”
张仙姑瞪着祝缨:“说好了,我们得跟着!我一辈子落着什么了?不就落下个你吗?你不在眼前,我就是要死了。”当了十年老封君,她开始不好意思坐在地上拍巴掌,意思却很明白。
花姐道:“我在哪儿都能给人看病。不过我瞧着,南府那儿郎中更少,我还想教几个徒弟呢。你都有顾同赵苏他们了,江娘子也有翠香。我光一个人干,能看多少病人?不过房子实在是为难。”
祝缨道:“没了张屠户,还能吃了连毛猪?也不用托人,就叫赵苏时常过来看看吧。”
张仙姑道:“他不是在国子监那儿有房子了?”
“赁的!”祝缨简单地说,“他还往我这儿来看书呢,家里的狗都不冲他汪汪,来得日子必不少。他又是个机灵人,不碍的。回来将门锁换一遍,我再托人不时巡一巡附近。”
张仙姑扶好椅子坐下了:“那行,你不许自己跑了。”
祝缨道:“不会的。”
女仆仍是没有着落,京城就算是女仆,也不想跑到三千里外的,除非自己买奴婢。眼下又不太凑手。
张仙姑道:“有杜大姐帮忙,还有什么?不用啦!等到了南府,再雇个洗衣烧火的丫头就成啦,还比京城便宜呢。”
祝缨即便做了地方官,家里收入多了一些,往京城送礼的开销也不少,结余总是不多,张仙姑与花姐仍是节俭持家。
祝缨道:“好吧,那就早点儿回去。”
她说了要早点儿,手上的事儿也就加紧了。她又与请吏部的熟人吃了几回饭,向上跟王云鹤要人、向下找吏部走门路,仪阳知府、思城县令的告身都拿到了手,吏部同意将两封告身稍晚一点再发,派人与她一道南下,同时宣读任命。
祝缨又以新任的南府知府的名义,就在京城写了个公文加了知府的印,当面交到了吏部。福禄县的县令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暂将莫主簿升做了县丞。
跑到户部借看户籍田亩图册。
再拖着冷云回到大理寺,借调了本州的案卷。冷云在一边喝茶,与窦大理聊天,祝缨就去翻档。窦大理一面羡慕冷云,一面又觉得此人真是纨绔习性不改。
此后数日,祝缨就拖着冷云到处跑,到兵部将本州的关隘、哨卡、兵营,军士数目、来历、各级军官的名单、履历等都借了看了一下。之前到福禄县的时候她没有很留这个,如今吸取教训,也都记了一遍。
兵部见她只是泛泛观之,也没有要兵甲器械的数目之类,她又是南府的知府,还拖了个冷云,便给她看了一些账目的数字。
冷云每天都要早起,十分难受,终于熬到了休沐日,一头扎进了爱妾的怀里,道:“我可太难了!”
祝缨休沐日又带着赵苏去岳府取了批阅过的手札,先给赵苏自己看一遍,再将手札收回带好,最后将宅子交给赵苏来看管。
赵苏道:“儿平日上学也只有几个仆人,就怕看不好。”
祝缨道:“有什么看得好看不好的?这里的书你尽管看。现在列单子,我还会在京城呆几天,有什么缺了的,我去弄。”
赵苏大喜:“是有几份!”有些书籍即便不是什么古籍善本,出得少,就只好靠借阅、抄写。他一个十天关学校、只有一天能休息的外地学生也弄不来。
他当即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这些。儿没有买到,能借来抄一抄也可以的。”
祝缨道:“我知道哪儿有。”
她将赵苏带到刘松年家,让他跟刘松年那儿抄书,刘松年很烦,将赵苏扔给了岳桓:“你的学生,你来管!”
祝缨依旧是忙,家里的田依旧托给温岳,京城这点田地的收入对她来说已不算多了。新田也还是没有买成,她也不在意。将南下的事务准备完毕,便去找冷云,要一同南下。冷侯巴不得儿子赶紧走,一口答应了下来:“初三日就很好!越早越好!”
祝缨道:“如此,下官也去准备了。”她还得与朋友们道别。福禄县带来的衙役们在京城里放久了也不合适,为了让他们有事做,她已派他们做了许多事情,使小吴或者侯五领着,往各处送拜帖、送礼物,连京兆府的牢头、班头、仵作统统都送了一回礼盒。
再不走,这些精力无处发泄手上又没多少钱的青壮男子怕得到街面上与人打架斗殴了。
临行前,祝缨去郑侯府上道别。郑侯家一派安静,郑熹还是在老地方见的她,将一只扇匣递给她:“你那破扇子赶紧换了吧。”
祝缨打开一看,还是一柄腰扇,道:“我以前那个也挺好的,我给它换个边儿就成。”
说着,将两柄扇子都拿了。郑熹道:“出息呢?不嫌寒碜。”
祝缨不睬他,对岳妙君说:“我这番回去了,府上要办南货,别找错地方。”
岳妙君笑道:“当然。”
府里又给祝缨准备了一些用器,供她到南府之后使用。郑侯又赠了她一柄剑,说现在大臣应该佩剑。
王云鹤、刘松年等人再无旁的叮嘱,唯施鲲再三提醒:“不许擅自动兵!你要惹起边患,我必请旨诛你!”
祝缨道:“大人,我何时自己惹事的呢?都是别人惹我,我不得不动手的。”
施鲲更担心了:“那你就不要去了。”
“我在宫里都能见血的,您忘了?”
施鲲看着她只觉得十分闹心,让她赶紧走。
祝缨又从岳桓那边搜罗了几大箱书,才算满意。到了岳桓家,她还另有一事,问岳桓可否见一见赵苏。她走的时候,赵苏正在学校里关着,临行总要见一面的。
岳桓笑道:“这有何难?”
赵苏便将行李从赁的屋子里又搬了出来,重住到了祝宅的客房里,自家的仆人也带了来。狗子绕着他的脚边摇着尾巴转了好几圈,赵苏拍拍狗头,起身对祝缨道:“义父,有些东西还请义父带回,祭一祭我舅舅。”
祝缨道:“你有心。”
“小时候,舅舅比阿妈对我好。”赵苏说。他托的东西是一些京城的玩具,以及一些南方见不着的异域玩物。本来这些应该是陪葬带入的,他当时人不在,现在开棺也不合适。就托祝缨都烧在墓前。
祝缨让项安郑重地收了,将家中的钥匙交给了他。
一趟京城之行,终于结束了。其结果是出乎意料的,祝缨心情颇佳。他们出京的时候许多人来送,郑熹上次不见,这次也来了。又有冷侯来送儿子、冼敬来送祝缨等等。送行的人互相打个照面,彼此竟不觉得意外,都是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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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仍如来的时候一般,无论祝缨还是冷云都带了不少东西南下,冷云从冼敬那里讨来的麦种也是装船。依旧是先到码头,换船,沿运河南下,到了临近南府的地方,再从水驿转至陆驿。派去宣布任命的官员也与他们同行,巧的是这位正是之前到福禄县去召她进京的那个人。
同样有商人请求随行,不必赘述。
冷云与祝缨不同船,船停的时候却总爱聚在一起。他从来没有与张仙姑、祝大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听二人讲乡野故事听得意犹未尽。频频追问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狐仙之类。
薛先生与他同行,此时多半与祝缨商议一些州内的事务。薛先生十分看重宿麦的推广之事,董先生已是官身,薛先生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他只恨不能将冷云按到祝缨身边,一个错眼不见,就是一项功劳飞了。
眼见“獠人”的事儿是插不上手了,冷云在偏僻的山里必是呆不住的,宿麦就是成了薛先生最关心的事,连一向更擅长的刑狱都被他放到了一边。
船到码头,再转车马。祝缨须得到南府,冷云拖着许多东西则直回州城。从船上移到地上,冷云的脚不由晃了一下,祝缨扶了他一把,冷云站稳了道:“无妨。”
祝缨看着他从一个纨绔又变回了一个刺史,整个过程也只在冷云仰面长出一口气又摆正了脑袋之间。
祝缨道:“不知大人回去之后需要多久能够安顿好?”
冷云道:“你有话便直说。”
“等大人安顿好,下官才好再去刺史府向您复命。”
冷云想了一下,回头一看麦种,不由头疼。道:“不急,先将你府内的事处置好。交割也要办好。”
“是。”
祝缨目送他离开,薛先生在离开之前特意来与祝缨打招呼,向她道珍重:“大人有事,只管送信来。”
祝缨道:“多谢先生。先生也请保重。”
她转头向随行的那个年轻的官员道:“又要劳动你啦。请。”
两人一同到了南府,南府的官员们在那位“丘知府”的带领下正在驿站外面迎接。
祝缨升任知府的事情,她自己事先不知道,也无从干预。京城这边任命一下,邸报就发出去了,全天下看邸报的人就都知道了。
无论官吏都是眼神乱飞,祝缨是谁他们都知道,人往京城一趟,县令变知府了。“丘知府”以前是以副代正,现在正主来了,下属变上司了!
“丘知府”这些日子十分的难熬!手下的人渐渐使不动了。他又不能有多余的动作,新来的这位“上司”十分的精明又心狠手辣。
看到祝缨骑着马过来,“丘知府”率先上前行礼:“南府官员恭迎知府大人。”
祝缨跳下马来:“丘大人何故如此呢?”
“丘知府”心下十分难堪,道:“下官迎接大人,理当如此。”
祝缨笑道:“哪里来的下官呢?”她对那位年轻的官员道:“请。”
年轻的官员清清嗓子,拿出了委任“丘知府”文书,上前一步,对着所有官吏当众宣读了“丘知府”为仪阳府知府。
丘知府被这消息砸懵了。他在这偏远的地方快要呆满九年了!从鲁刺史到冷刺史,升职的事也是遥遥无期,突然给他升了,由副转正。没回过神来已被一群人围着道喜了。
祝缨道:“仪阳府本有知府,还要调他,调一串子的人所以迟滞了一些。还请丘兄见谅。”
丘知府此时无心计较,不自觉笑道:“见谅见谅,哦,哪里哪里。”
“那——咱们办个交割吧?丘兄也好尽快到仪阳府去办交割,”祝缨与他一边走边说,“陛下、政事堂为推广宿麦之事,我想丘兄已有经验,千万重视不要辜负朝廷。”
丘知府心头一震,道:“必不负圣恩。”又试探地问:“是贤弟举荐的我?”
祝缨道:“兄要是有纰漏,我也要连坐,还望垂怜。”
丘知府道:“岂敢岂敢,多谢。”心里也服,抱怨也没得抱怨,他从按时生病到开始振奋,不外是看到了机会想搏一把。现在还没用搏呢,就升了。气?气不出来。要说高兴,也不知道要高兴什么。
百般滋味都化成了一阵空虚,做了个手势:“请。”
凡后任,无不得接前任的烂摊子,祝缨为防这一手,才动用了关系将丘知府的任命拖后公布。到了南府,让项安、项乐先交割着账目,同时派人把祁泰从福禄县给叫了来。丘知府的账目比福禄县的要强一些,当然也有些疏漏。
祝缨不介意给前任填小窟窿,但是前任得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交割办不好,丘知府就走不了,南府上下,紧张兮兮地干了小半月,才将账目盘清。因其间的疏漏,丘知府将公廨田今年的收入也给抵了过来,祝缨直接将司仓、司户拿下,又枷了十三名吏员。南府府衙空了一小半儿。
此时再宣布的就是祁泰、小吴二人的任命,祁泰为司户,小吴为司仓。顾同与他们不一样,仍是个散官,但是作为祝缨的学生,他倒不在意现在没实职。
<bA/> 好容易交割完毕,祝缨签了字,丘知府才从府衙里搬走,祝缨一家才能从驿馆里搬出,住到府衙。
此时,府衙上下人人紧张,生怕她还如同在思城县那样给大家来一刀。
也心思灵活的人,看到那位一直宣读任命的年轻官员还没有走,不由想:还有谁要得意?
祝缨住到府衙之后,便将关丞、莫主簿二人召来,二人已知祝缨升迁,心正惴惴,不知道接下来的福禄县的上司会是谁。关丞心中小有期盼,他在福禄县多年,地头极熟,若能……
到得南府,进府衙便不再用等候太久,到了堂前,两人拜见长官,祝缨道:“先听。”
年轻的官员过了这些日子已深服祝缨这一手先抑后扬再兜头打一棒子,暗暗记下这个步骤,再上前一步,宣读二人之任命。他先拿出莫主簿的任命,读完之后便见另一人一脸的油汗,停了一下,才宣读关丞的任命。
关丞以为自己是福禄县令,听到思城县令时,先是大喜,继而想到:福禄县诸般事务皆已有序,思城县这才刚开始!
他开始嫉妒起不知道哪个好运气的家伙会来接手福禄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