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瑛将邸报翻得哗哗响,不出意外地,把纸翻破了。
从他病假开始到今天,邸报上的信息密集了许多,想来皆是那一场架打出来的。
养伤期间他内心焦虑,今天终于可以上朝了,焦虑却没有得到缓解。他是少卿,早就不是每天必得上朝的了,昨天晚上祝缨却派人去通知了他:算着您明天要回来了,现在骆大人还在病假,所以你明天得上朝。
沈瑛乐意上这个朝,为此,他一大早点着灯揽镜自照,发现脸上还有一点点淡青色的印子,特意拿妻子的铅粉往脸上涂了一层以掩青痕。为的就是不耽误事儿,可以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哪知皇帝现在脾气极差,喜怒无常且根本看不到他。皇帝现在就记着鸿胪寺有祝缨,祝缨在回事的时候倒是提到他销假了。皇帝没有特别地理会他,只哼了一声,他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
炎热的天气、紧张的气氛弄得人汗流浃背,脸上的粉也被汗给冲了。
散了朝,被两个人对着他的脸笑,才知道弄巧成拙了。他随身又不曾携带铅粉,回来匆匆洗脸,青痕就掩不住了。诸事不顺,他的烦躁又多了几分。
看完了邸报,他打算找祝缨谈谈接下来大半个月鸿胪寺的事要怎么办,顺便聊一聊鸿胪寺的人事变动。
祝缨听说他过来了,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门口迎他。祝缨半个早上见证了他脸上铅粉的次变化,却是看破不说破,如常将他请进屋里坐。
一大早已经问候过一遍伤了,祝缨就不先开口,听沈瑛询问:“老王调走了,新任的赵苏还没来,鸿胪寺的事还是要做的,如今怎么安排好?”
祝缨道:“照例就是了。先叫老阮兼着,老祁也能帮个忙,等新人来了就叫他接手。咱们现在事儿又不多。”
沈瑛道:“老王升得好快。”
祝缨道:“旧家子弟,静水流深。”王丞调去礼部,阮丞是兵部,俩都是做郎中,从五品,比现在跨了一个大台阶。
沈瑛有些怅然:“旧家子弟。”
祝缨听出他语中之意,也不点破。她觉得沈瑛这样的人很没意思,初见时样子光鲜、架子十足,看起来一切尽在掌握,说话也显得颇有深意,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实则是个畏难避险、优柔寡断的人,真要他干事,他总有办法干不好。一天一天的,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现在沈瑛过来可不全是与她“商议”,更谈不上要“请教”,应该是“质询”,却又要显出些名家气度来。
怪没意思的。
祝缨道:“是啊,黜的、降的,别看位子多,掐尖儿的必得落到有数的那些人头上。其他人,凑数而已。对了,咱们这儿也有些缺,趁这个时候一块儿办了吧。第一批已经下来了,事儿太小,没上邸报。如今还有空缺,你既回来了可不能躲懒,第二批的事儿你看着办呗,我正好可以闲一闲了。”
沈瑛道:“是吗?”
“嗯。之前事情急,只好先填上几个人,免教他们随意安排了,”祝缨将刚才写的纸往前推了推,“这是现在有的名册,你看要怎么补吧。”
沈瑛没想到祝缨还能给他留下发挥的余地,不由有些惊奇。祝缨却是心中明镜一般,当然不能一手遮天啦!万一出了事,大家一起扛。
打发了沈瑛,祝缨又召来柯典客。柯典客这次没有得到晋升,对王、阮之羡慕以及赵苏之隐隐的敌意都混杂在一种“祝大人召我去,是不是我的好事也要来了”的期望中,心思翻腾到了祝缨面前。说话也急促了几分。
祝缨道:“你在典客署也有些年头了,只不过鸿胪寺比不得吏部那样的地方,耽误了大家上进。但是呢,只要有机会,骆大人与我们也会尽力给大家安排。我查了一下你的品级,今年先给你把品级提一提,品级够了以后再慢慢看实职。”
柯典客的心被抚平了许多,忙说:“谢大人栽培。”
“也要记得谢骆大人和沈大人。”
柯典客心道:他们俩?还是算了吧!一个菩萨,一个泥菩萨。
口是心非地说:“位大人都是不能忘的,大人管着我们典客署,好坏都看在您的眼里,更要谢大人。”
祝缨道:“到年末我会给你报上去,骆大人那里如无意外也会批的。这几个月你要万事上心,明白?”
“是。”
祝缨又叫:“小黄。”
小黄麻溜跑了过来,祝缨指了指小黄,柯典客心领神会:“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小黄安排得妥妥的。”
小黄机灵地上前给柯典客行礼,祝缨道:“行了,你们去吧。”
柯典客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问道:“要不要,把丁贵或者小柳从四夷馆里给大人调一个过来?”
小黄是在祝缨身边伺候的,他一升走,祝缨这里就只剩一个乔了。乔还不是祝缨带过来的人,柯典客故有此一问。
祝缨道:“不用。”她已与丁贵、小柳、牛金谈过了,这人各有职司,暂时都不会动。
柯典客不再多言,带着小黄走了。乔敏捷地上前伺候,小黄一走,就剩他了,怎么也……对吧?
祝缨当天落衙后继续向骆晟汇报,骆晟还是那句:“你看着办就好。”
祝缨道:“第二批的名单还是沈公来拟的好。”
骆晟道:“哦。也好。”
至于沈瑛有没有找骆晟汇报,祝缨就不管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祝缨没有马上从离开永平公主府,而是与府里的史胤又聊了一会儿。
史胤对祝缨好奇极了,也愿意她多聊。史胤最佩服的还是祝缨能忍得住,一个如此能干的人,有机会的时候能不“擅权”,每天都往骆晟这儿汇报。
他先说:“殿下与驸马常说起大人,赞不绝口。”
“本份而已,许多事不请示过了还真是不懂。”
史胤心道:驸马?请示?他懂什么?你要不懂,他就更不懂的。随口敷衍一句:“是吗?”
祝缨道:“对呀,譬如大人才提了一个人做鸿胪寺丞,我只看着他姓阳,也不很懂他的来历。您知道吗?”
果然,史胤道:“阳家的?哦!是他!他是走了的御史大人的侄孙……”
这个祝缨看着姓氏也猜到了,问了骆晟,骆晟也这么说的。当年的御史大夫,姓阳。但是对新来的阳丞的具体情况,骆晟就说不分明了,只说:“很好的一个年轻人。”
史胤知道得就比较多,说得很委婉:“是个与咱们驸马一个脾性的人。”
祝缨了然,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
休沐日,祝缨换了身衣服,往老马的茶铺里逛去。
老马笑着迎出来,他这小小的茶铺里还有个“雅座”,没有完全的隔断,只拿帘子间一间。将祝缨请过去坐了,又喊妹妹出来斟茶。
祝缨问道:“生意还行?”
“是,还过得去。”
祝缨喝了半杯茶,问他:“街面上呢?”
老马轻轻摇了摇头:“郑大人肃了一回街面,可是呀……”
“坐下慢慢说。”
老马的妹妹往外看了看,点点头:“你们说,我看着。”
老马坐到祝缨对面,轻声道:“效用是有的,比不管强,可据我看,压不住的。有人给这些无赖在背后撑腰。郑大人么,小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比王相公当年差着些。要是王相公做京兆,那能镇得住。郑大人的心与王相公不太一样。殿下们,都,呃,咱们私下也说,这些无赖也有仗着殿下的势的。不过,最凶的那几个被郑大人拿了打杀了,是真的好!”
祝缨笑了,谁说市井小民傻的?谁说江湖草莽眼瞎的?鲁王在街上横冲直撞这么久,老马要是还只有一句“郑大人也是青天”,那就奇了怪了。
祝缨往他妹妹那儿指了指,问道:“乡下呢?”
老马道:“我们也去打听了,跟她家一样的人也有,可谁敢说殿下的不是呢?”
“人都在哪里?”
“也有接着给殿下种地的,也有进城来做工的。”
“名字、住址你都要记下。”
“大人?”
祝缨道:“万一有机会拿回来呢?得能找得到原主。”
老马的妹妹走了过来:“大人,您是好人,可那是皇子。我们现在缓过一口气儿来了,做工苦些,也还能活下去,不敢再拖累大人。大人心善,能不能——”
“什么?”
老马的妹妹又上前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说:“妾当年有个朋友,也是大人高抬贵手放掉的奴婢,那一年抄家,她先放了出来,在外面等着我。后来我们各嫁了人,前阵子才知道,她、她又被鲁王府买了去,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嗯?她多大了?”强抢民女入府这种事并不算罕见,如果是鲁王干的,正常。可她上回在京城抄家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老马妹妹的朋友?得有四十岁了吧?鲁王这是什么癖好?
“她养下个女儿,今年也有十四岁了,母女俩做得一手好绣活,被王府里看上了,派人给了她男人钱把她们买走了。她男人带着孩子在外面,两个男孩儿,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孩子太可怜了。”
老马道:“她男人卖的,别人能怎地?别添乱。”
祝缨道:“我记下了。街面上的事,你们继续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