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文题,有点绝了。
从周遭倒吸一口冷气的氛围可以明显感受到这道题的难度。
明白的说,这是一道截搭题,是所有时文中最难的一种题目。
县试虽然是最初级的考试,但因为由知县命题,且自主性很大,所以也算是最放荡不羁的一种考试。
有的考官很懒,随便从四书中摘一句话应付就可以了,而且朝廷的规定里没有禁止抄袭,也就是说如果运气好的考生,正好在《历年程文》里背过这题的程文,也可以照抄上去,县令还不能说他写不好,毕竟程文可是那些公认的文章大儒甚至是朝廷命官翰林博士写的,谁敢说不好?
可碰上这种情况多了,毕竟丢人,朝廷的掼才大典,岂能如此随性?
于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有些考官开始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各取一段,甚至各取一字给组合在一起,美其名曰“截搭题”。
四书中,单单《论语》就有一万五千九百字,按照这种组合序列来排的话,题目简直可以无穷无尽,所以深得考官们的喜爱。
一般来说,县试不会出现截搭题的,毕竟只是县试,上面还有府试和院试,在这个类似幼稚园毕业考试的场合里突然来道奥数题,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像两个月前县试的题目,就很符合常理嘛!
所以,从这次县试出现截搭题的情况来看,很多人都会认为县令明显故意刁难考生。
但实际上,并非李县令故意刁难这些考生,他也是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和想法啊。
这个李来是云州人氏,年少成名,十四岁中举,十八岁就中了进士,今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却依然还是个七品县令,更糟糕的还是涞州县这个丁等县的县令,这种官途挫折的煎熬感,时刻都在折磨着他那颗原本高傲的心。
更折磨的是去年朝廷对官员的岁考,他被评了个中下的考评!
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年又要迁调到更偏远的地方任知县---从某同年处得知,他即将被迁调雷州……雷州啊,那不是烟瘴遍地的蛮荒之地吗?他担心自己未必有命抵达雷州!
为了摆脱这种命运,他耗光积蓄,用尽办法,终于与燕州府的魏府台搭上关系,魏府台承诺会向朝廷申请,将他迁调到燕山卫,从牧民官转为军从官,这样官阶虽未改变,但性质变了,也不受岁考的影响,不用再迁调雷州。
军从官也是文官,但却是与卫府军队打交道的文官。
近些年天子对胡竭人念念不忘,屡屡想要兴兵,一旦兴兵,卫府军队过手的钱粮可是数以亿万计算,军从官也能分润其中,油水不可谓不足。
一切停当,他李县令就等着朝廷的一纸调离公文了。
可就在等候调令的时间里,他从府台的幕僚处得知,各县今年增补的童生过多,特别点名涞州县,二月的过了县试的童生居然高达三百零四人,叱问这是在干什么?觉得府台老爷很闲吗?
魏府台对此非常不满。
李县令明白府台的意思,这是在暗示他吃相太难看了,而且给的孝敬也太少了。
从燕州府这几年,大兴城防役,还不给役钱就能看出这魏府台对钱是什么态度。
李来也表示理解,千里做官只为钱嘛,不然熬干了灯油,熬白了头发考科举为了什么?难道真为了替天牧守一方?别傻了。
县试,是各县衙门赚钱的一个机会,这点早有共识。
笔墨纸砚,桌椅板凳,包括考到一半的吃食,磨墨的茶水都可以赚钱。甚至连考试的名次分配和录取的名额数量,也是可以谈价格的。
当然,能参与这种谈价的人,也不是普通人,大都是县中的士绅或者大地主,他们为了子弟的科举之路可是很舍得花钱的。
李县令因为要巴结魏府台,亏空有点大,所以就狠了点,上次县试,他直接赚了六千贯!这还不包括其他的进项!
若是再来一次,没准他李县令能把给魏府台的亏空都赚回来。
可惜,魏府台不乐意了。
自己贪钱可以,但决不允许别人顶着他的名义贪钱。
所以就通过幕僚给李来一个警告:这次县试必须公正严明,唯才是举,再给他搞个几百人的童生,下半年府试他府台老爷可忙不过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次加考县试,李县令就一分钱没收,一切秉公而行,不徇任何私情---反正他在涞州县也无亲无故,而且就快调离了,说不卖任何人情面就不卖任何人情面。
不但如此,为了做到真正的公正严明,唯才是举,他就想出了这道截搭题:若是这种截搭题也有考生能够顺利作出通顺的时文,我再取中他,你魏府台总没话说了吧?
看着下面面色煞白,如丧考妣的考生,李县令显然很满意这个效果。
他慢悠悠地拿起条案上的茶盏,轻轻刮去上面的茶沫,轻抿一口,又呸呸的吐出来:什么鸟茶叶,根本不入口啊,白瞎了之前的一番做派。
打量着抓耳挠腮的众考生,李县令心情又愉悦起来,正襟危坐地开始神游物外:若是府台不满意,自己是不是还要再给他送几千贯过去?可别因此惹恼了他,之前的孝敬也鸡飞蛋打了。
……
虽然许多考生看到题目就想回家,但也有几个例外的。
比如王易。
其实这种截搭题看似无理,却是真正能考验考生的水平。
这种题目,不仅要将书经吃透,才能看明白两截分别的意思,还得开动脑筋,将其巧妙的连接起来,最起码要做到自圆其说。这根本就是在考验学生的随机应变能力。
现代社会一说到八股文,就与僵化、死板、不知变通勾连在一起,其实那是一种误区。
不可否认,古代大多数读书人,在学习完基本的四书五经之后,就开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八股文上,但他们投入的精力却不是在研究,而是在死记硬背。
背什么?当然是程文窗稿、大儒文章。
这些读书人奉行“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根本不去融会贯通,就想着怎么瞎猫撞上死耗子,万一题目是程文中的一篇呢?那就直接抄上去就可以一举中的。
要是没碰上?那就一定是背的还不够,继续买程文来背。
所以这些读书人的脑子都背僵化了,八股文也就被这样留下刻板的印象。
实际上,这些依靠八股文当上高官,以至青史留名的,哪个是僵化呆板的人?张居正、于谦、海瑞他们哪个不是靠做八股才出人头地?
哪怕是那些奸臣汉奸,比如严嵩,洪承畴,也是个顶个聪明。不聪明能做奸臣?不聪明能做汉奸?别傻了,不聪明的都还在家里背程文窗稿呢!只有聪明的人才能让人有利用价值。
当然,这里不是鼓励大家做奸臣汉奸,而是在阐明八股文这东西并不是完全不好。真正聪明厉害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出人头地的。
且说王易,他的优势是什么?就是经过了十几年的应试教育,并且还是学霸级别的人才,在吸收知识、总结规律、摸清考点方面绝对有着专家级的经验。
当他体会到八股文不是唐诗宋词那样可以率性而为的文体后,他就确定八股文必然跟高考作文一般,是有一定技巧在里面的。
他通过大量的程文,让他摸索出了几条可行的规律,比如尽量用类比句和排比句,每段最好押韵。在有了对经义的超前理解,更加上这段时间对各种八股文写作技巧的融会贯通,以至于他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个题目时,已经有了破题的思路。
想好,便开始磨墨,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仁未易名,而巷以达称者可记矣。”
这一句代圣人言,破题。
接着承题:
“夫仁非利与命比,而子亦罕言之,殆以其不易达乎?彼达巷者又何以称焉。”
破题承题之后就简单了,提比中比,最后成篇大束。不用一个时辰,他就在草稿上将一篇花团锦簇的八股时文写好。
写完之后,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截对是否齐整,类比是否完美,甚至检查句落之间能否更加韵尾相押,使得整篇时文更加朗朗上口。同时也要检查是否犯忌讳。
从之前的学习中,他得知当朝天子叫陈澋,所以要避开这个澋字。当然,从汉文帝开始,一般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将名字改的生僻一点,目的就是为了不让百姓为难,不然避讳起来很麻烦。
他这次县试不容有失,所以他检查的很仔细,直到寻章摘句,一字一顿的检查完毕,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午饭可以出钱跟官差买,吃的不是很好,就两块已经冷的跟石头一样硬的烙饼,还有一碗清水,就这样还要20文。
考场上当然不能当场付钱,而是签单。官差把吃食给你的时候,会给你一张签有价格的板子给你,写上名字和考牌号就行,等考完自然会有人来收。
那要是有人肯花钱,想吃好点,比如红烧肘子之类的行不行呢?
不行。
考场只提供这个吃食,也只卖这个价,吃不起就饿着吧。吃的起的也不能大意,万一水洒了,把答题卷弄湿,那也是完了,考官看到卷面不整,一样会直接扔掉。
吃完饭,收拾好,王易这才重新铺好答题纸,思量再三,用馆阁体文字,将稿纸上的时文工整地抄上去。
他没用宋体,更没有写瘦金体。
首先,他知道这个武陈朝之前是没有宋朝的,但有一个南唐。南唐中有一个人也叫秦桧,这个秦桧也跟宋的秦桧一样做了汉奸,所以他发明的字体,今人都称之为汉体。但毕竟是汉奸所创,不能登大雅之堂。
其次,没有了宋徽宗,自然也就没有瘦金体。瘦金体固然好看,但主要好看在铁钩银划劲瘦淡雅,是视觉上的享受,而绝非考试上的特立独行。一般的考官都不会太喜欢特立独行的考生,因为那会显得自己很平庸。
这场考试对王易来说太重要了,他不敢冒险。
在武陈朝考试,大多数人用的都是馆阁体,王易这次县试势在必得,所以采用最正式的文体。
写好后,王易这才开始作试贴诗。
试贴诗这种东西,也就应个景,特别是“清泉石上流”这种韵脚的五言律诗,更是简单到没朋友---也许是李县令觉得时文题已经太难了,所以不太好意思出更难的试贴诗题目吧。
三下五除二,王易写完,看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又沉下心来检查一遍字迹有无错漏。
他可不会去提前交卷,以前在现代考试时,他也从不提前交卷。因为那不代表聪明和潇洒,只代表了你的情商很低,或者你很想出风头。
什么小三元或者县案首王易是不去想的,他只希望自己能稳稳当当,顺顺利利的通过县试,然后六月去参加府试,一点风险都不肯冒---万一这个县令很讨厌出风头的人呢?
终于,一声梆子响,县试第一场正场考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