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千手扉间回到自己的院子时, 即便心清楚地记着方才大哥一再提醒他“千万不要冲动,先好好谈一谈”的事,却依旧觉得心头燃烧着一把熊熊烈火。
他向来是个冷静理智的人, 他也一直要求自己无论何时都要做到冷静理智, 然而这一刻, 到底是……破功了。
谁又能料想得到呢?
他最亲密的妻子, 他爱上的女人, 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毫不夸张地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 他是认真地想要杀人,只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杀的是谁,也许是身为骗子的她,也许是太过愚蠢的自己,也许, 是直到此刻都充斥于心的、因欺骗而生的爱意。
紧接着,他就觉得恶心,无比的恶心。
千手扉间是个有着强烈精神洁癖的人, 这也就导致了, 他在爱情这件事上也有着极强的洁癖,毫无疑问, 他对于自己,对于爱人,对于这段爱情,都下意识地有着极高的要求。也正因此,他爱上一个人,是真的不容易;但同时, 一旦爱上了,也是真的……
他回去时,她正在坐在长廊上晒太阳,远远地看见他就双眸一亮,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扉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他习惯性地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紧接着又想起了现实,最终,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会在回来的第一秒,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逼问清楚一切,然而……
千手扉间下意识张开双臂,一把接住飞扑过来的妻子,低垂下眼眸,无比痛恨于自己此刻的软弱。别说掐她的脖子了,连掐她的手臂,他此刻都有些做不到。她到底在这段相处的时间里,给他下了什么影响心智的毒药。
“下午还有事吗?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看书,还是说去花园走走?还有……”她一迭声地问道。
“……”
“扉间?你怎么了?”她略有些担心地抬起手去摸他的额头,“是不舒服吗?看大夫了吗?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他被她牵回了屋内。
千手扉间反手抓住准备去铺床的妻子……不,冒名顶替的骗子,决定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于是,他低下头直视着她疑惑不解又满是担忧的双眸,认认真真地又问了一次:“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啊?”宇智波带子愣了愣,下意识就想起了细川家与自己的隐瞒之事。她的确是想要告诉他的,但她也承诺过会给细川家三天时间,如今还有一天。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不,没有。”
“……是么。”千手扉间的心,终于是彻底凉了下来。他微微垂眸,轻声说道,“静姬,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哎?是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她,注视着她在听到“静姬”后稍微有些不自在的微表情,继续说道:“一件小礼物。你能猜到是什么吗?静姬。”
“……这有点难猜啊,有范围吗?”
“一件随身物品吧,怎样,猜得到吗?静姬。”
“……”
“怎么了?静姬。”
“……不,你今天怎么总是叫我的名字啊。”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千手扉间推着人在梳妆台前坐下,微笑着回答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直呼你的名字,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是倒是。”宇智波带子低下头,心却泛起不祥的直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的扉间有点怪怪的……
但紧接着,千手扉间从身上拿出了一只小小的长条木匣,递给了她。
“这是……”宇智波带子接过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根玉质簪子,她顿时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好漂亮。”
“嗯。”千手扉间抬起手扯掉了她头上与和服搭配的粉紫色发带,从梳妆台上拿起木梳,一边帮她梳理着长发,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的,“我亲手雕的,好看吗?”
“亲手做的?”她愣了愣,然后露出喜悦的表情,用力点头,“嗯,喜欢!”
千手扉间没有撒谎,这根簪子的确是他亲手雕的。
他原本不擅长这些,所以在有了这个心思之后,做了不少练习,最终才做出了这根成品,原本就打算近期送给她。然而,讽刺的是……
他动作轻柔地挽起身前女子的长发,自她的手拿起那根发簪,然后翻转过来,示意她看细节:“你看,这里,我还特意刻上了你的名字——静姬。”
“……”少女的表情,再次僵住了。
千手扉间却恍若没有察觉到一般,抬起手,将这根簪子插入了她的发间,轻声说道:“烙刻着你名字的发簪,点缀在你的发间,实在最适合不过了。是吧?静姬。”
“……”宇智波带子垂下头。
千手扉间却挪坐到她身边,用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如此问道:“怎么?不开心吗?是不喜欢这份礼物?”
“……没、没有。”宇智波带子抬起头,很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很喜欢的。”
“那,你会每天用吗?”
“当、当然。”她点了点头,“会的……”
“那就好。”千手扉间笑了笑,抬起手抚摸了下她头上的簪子,“每当你戴上这个簪子,就要记得——细川静姬是千手扉间的妻子。”
“……嗯。”
“什么?”
“我说……是的,”宇智波带子露出一个努力遮掩着愧疚与伤心的笑容,“细川静姬……是千手扉间的妻子。”但是,她不是。
“所以,你是谁?”
“……”宇智波带子蓦地瞪大双眸。
片刻的沉寂后。
她惊讶地看向千手扉间,下意识问道:“你、你都知道了?细川家都说了?”
千手扉间抓住她的手腕,逼问道:“我该知道什么?细川家该对我说些什么?”
“……”宇智波带子即使再傻,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所以,这是在细川家“自我举报”前,千手家就得知了一切吗?
这算是……
报应吗?
她沉默了下,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玩这些把戏呢?”
“我玩把戏?”千手扉间怒极反笑,他抓紧少女的手腕,提着她接近自己,近乎咬牙切齿地反问道,“先玩把戏的人,是谁?是谁披着‘细川静姬’的名头接近我,嫁给我,诱惑我,然后……玩弄把戏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你,不是吗?!”
宇智波带子沉默了下后,轻声说道:“对于欺骗你的事……我很抱歉。”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到底,在这件事,千手扉间的的确确是被害者,所以,无论他此刻多么生气,对她做出怎样的报复举动,其实,都是合理的。
“抱歉?呵。”千手扉间却是冷笑了,他一把甩开少女的手臂,站起身来,低头俯视着趴倒在地的她,如此说道,“我给过你机会的,但你却一次都没有想过坦白。坚持不懈维续着谎言的你,真的会为此而心生愧疚吗?”
“……我没有。”她下意识说道。
“够了。”千手扉间蹙起眉头,近乎蔑视地注视着她,“别再试图用这种话来动摇我的心智了,这让我觉得恶心。”
其实,他说的“恶心”,未必是在指她,也许,是在指自己。没错,直到此刻,他都依旧会为她流露而出的脆弱伤心而动容,甚至想不顾一切、忘记一切地俯下身去拥抱她。
“……”
毫无疑问,这句“恶心”深深地刺伤了她。有的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悲伤无力,曾经最亲密的人,四目相对的人,近在咫尺的人,却连察觉对方最真实的心意也做不到。
“……我让你觉得恶心?”宇智波带子仰头看着眼前的青年,看着自己阴差阳错得来的丈夫——也许这场婚姻的确是因为欺骗开始的,但她也的确不知何时将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丈夫。只是,这无疑是错误的,因为欺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苦笑了起来,喃喃低语,“你说的对……你的妻子原本就不该是我,该是‘静姬’才对。”
“……你知道就好。”千手扉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如此回答说道。
“所以……”她眨了眨眼,漆黑双眸蕴着几近溢出的水光,仰起头深深地注视着他,“你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好,都是因为觉得我是‘细川静姬’,是吗?”
这一瞬间,千手扉间觉得自己的肺要炸了,然而,自尊心和胜负欲让他不想去否认或者解释,于是他咬着牙回答说道——
“是,若非你顶着‘细川静姬’的身份,我压根不会娶你!”
眼泪,终究是滑落了下来。
千手扉间:“……”
她哭了……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帮她擦去眼泪,她却已经抬起手近乎粗暴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略带一丝更咽地说:“我知道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
恰在此时——
有家忍出现在屋外,单膝跪地如此说道:“扉间大人,柱间大人急召。”
“……我知道了。”
“是!”
家忍离开后,千手扉间犹豫着看了看依旧低垂着头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膝头一点点变得湿润的妻子,最终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这件事的确是她做错了,所以他指责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姑且让她……先好好反省一下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临行之前,千手扉间没忘记嘱咐家忍们好好“看守”妻子,虽然他不觉得她会脆弱到寻短见之类,但是……
总归以防万一。
而在他见到自家大哥后,后者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没把静姬……我是说她关起来吧?”
千手扉间浑身一僵,略有些尴尬地回答说道:“没有……只是暂时囚禁于屋。”依照惯例,这种情况下,他应该第一时间将她关押起来好好“拷问”的。只是,他……
“那就好。”千手柱间却是松了口气,然后,开口说道,“就在刚才,细川家的家主来找我,主动坦白了一切。”
“……什么?”千手扉间愣住,但紧接着就提出了质疑,“泄漏风声了?”
“应该不会。”千手柱间微微摇头,“派出去调查的都是可信之人,这一点,扉间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这就是说……”
“说明他们本来就有想要坦白的想法了。”千手柱间微叹了口气,“这件事,就交给扉间你来仔细询问吧。”
“……好的,大哥。”
数日后。
原本,这类问询是花不了这么久时间的,但因为心在意,所以千手扉间反复不断地询问着确认着以及来回印证着全部信息,最终得到了以下的结论——
她并非是不想告诉他她的本名,而是失去了过往的全部记忆;
她嫁到千手,是被胁迫……或者说道德绑架的;
以及,她没想过一直骗他,细川家之所以回来坦白,也是因为她不想再继续欺骗下去了。
……这算什么?
如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他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苛责之言,又算是什么呢?
千手扉间在脑重组着少女的人生轨迹——不知为何身受重伤且失去记忆的少女顺流而下,被救下了,却在还在努力学习人生常识之时,就被迫穿上白无垢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成为了他冒名顶替的妻子。婚后她很努力地将一切做到最好,却到底还是无法忍受对丈夫的欺骗,于是下定决心想要拆穿一切,却在此之前……
除此之外,细川家的其他算计,也都一一呈现于他眼前。
他完全明白了,为何细川夫人每次来时,她总是郁郁……如何能不郁郁,被那样威胁逼迫着……
这件事,也许他与千手的确是受害者,但是,她也的确无辜。罪魁祸首,绝不是她。更别说——
她失去记忆了。
细川家那样对待她,她显然不会真的将他们当作她的亲人。
也就是说,她唯一认可的亲人,也许正是他。
然而他之前却那样对待她,对她说出了那样过分的言语。
这种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千手扉间几乎是立即丢下了手的一切,在与大哥稍微打了个招呼后,就步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第一时间就抓着家忍问妻子的状况,得到的回答是——
“夫人第一天整天没吃饭没睡觉,第二天开始正常进食喝水,夜间也正常休息。”
“……是么。”千手扉间松了口气。
其实想也知道,如若她真有什么不妙,家忍肯定是会来同他汇报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依旧问了才安心。
之后,千手扉间踏入了他们的卧室,只见少女正背对着自己跪坐在屋子正。听到脚步声后,她缓缓转过身来,换了个方向跪坐。
千手扉间注意到,她穿了一件自己从未见过的黑色和服,自从嫁入千手以来,她很少会穿这种暗色调的衣物。他下意识问道:“这衣服是……”
披散着满头黑发的少女抬眸注视着他,态度冷静地回答说道:“这是我顺流而下时身上穿着的衣物,也是唯一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静姬让人帮我洗干净又缝补好了,来到千手时,我将它放在了所有衣物的最下面。”
千手扉间愣了下,心蓦地浮起了不祥的预感,他缓步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身,轻声问道:“为什么……突然穿上这件衣服。”
“我说过了啊。”她笑了笑,“这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细川家也好,千手家也罢,你们给予我的东西,我都留在了这间屋里,想要的话,可以随时取走,不想要的话,就请随便处理掉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千手扉间心的危机感在疯狂预警,他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拳,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眼前人会说出他绝对不想听的话。然而,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下去,因为这是他们二人之间无法逃避的事情。
“我不是‘细川静姬’。”她与他对视着,态度依旧那样冷静自若——也许是因为这几日已经充分思考好了,“如今,一切都已经拆穿,细川家已经不再需要我来维续细川与千手的关系。而你……也说过,你想娶的只是‘细川静姬’。很抱歉,一直以来欺骗了你。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弥补。如若你实在觉得愤怒,打也好,刑罚也罢,我都不会反抗。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不要杀了我,因为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她笑了笑,“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在此之前,我还不能死。”
“还有,在我得到了全部惩罚之后,请让我离开。”最后,她如此说道。
“……离开?”千手扉间瞪大双眸,“你要去哪儿?”
“这个……”她愣了下后,回答说道,“其实还没太想好。不过,只要一个人想,总归是会有落脚之处的。”
“……你是我的妻子,你说你要离开?!”千手扉间怒极反笑。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个选项,因为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也不怪他。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将清白之身托付给对方,与他结为夫妇。那么,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她都理所当然要跟着他的丈夫,直到死亡都永不分离。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但那通常发生在女方地位远高于男方但情况下。
千手扉间倒不是说嫌弃妻子地位低下,而是实实在在没曾想过她还会有“离开”这个选项。他伤心也好,愤怒也罢,也都的的确确没想过撵她走。这么说吧,他宁愿和她互相折磨到白头,也是绝对不肯另娶别人做妻子的。
“是。”她却非常干脆地肯定了自己的说法,“这场充斥着欺骗的婚姻,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现在既然一切都被揭破,那么,就让它彻底结束吧。”
“……就算是代嫁,你也的确已经嫁给了我!你说结束就想结束?”
“不,嫁给你的是‘细川静姬’,不是我。”
“但将身体、时间和情感给予我的人,是你!”心态已经有些崩的千手扉间一把抓住眼前少女的手腕,说出了这样完全不像他的话。
“这就是……”她露出一个苦笑,“撒谎的代价吧。现在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一定让你觉得很恶心吧?抱歉。”
“……”
“婚姻原本应该是幸福的,真的很抱歉,给你留下了这样一段糟糕的回忆。”宇智波带子一点点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微微后退了下身体,缓缓俯下身,给了对方一个土下座,“接下来一天,我会等待你的处罚。在那之后,我会离开千手。”
“……”
片刻后,少女坐直身体,目光冷淡地注视着他,就好像在说——
话都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反倒让人恶心。
“……”
千手扉间缓缓站起身,身形稍微踉跄了下,然后,他转过身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口,然后,站定了脚步,回过头注视着依旧跪坐在屋内的少女。
她仰起头看他,镇定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扉间大人。”
也许是被这声“扉间大人”所刺伤,也许是被充斥于心的痛苦情绪所影响,他丢下了一句“想走就走吧,最好明天就走,从今以后再也别出现在我眼前!”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千手扉间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少女再次缓缓地俯下身去,朝已经空了的门口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好的,扉间。”然后,久久不曾起身。
只是……
面前的地板,不知不觉变得湿润了。
千手扉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书房的,只是当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家大哥正满脸担忧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迭声地说道:“扉间,你倒是说话啊!怎么不理我?”
“说……说什么?”他下意识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