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对陆时的态度,除了奉承,还有真正的敬佩和好奇。
陆时犹豫片刻,
“好吧,你读吧。”
古德曼便开始阅读,
一旁的沃德豪斯也凑了上去。
稿件还没有起名,
从格式、结构上来看,这是一个剧本,
剧本主要两个人物,
其一,一名法裔美国白人山姆,因经济不景气,所在的剧院倒闭,亟需一份工作;
其二,一名华人吉米·唐,画家,正需要一个马车车夫兼保镖在全美巡展。
“有趣!”
古德曼嘀咕。
沃德豪斯沉吟片刻,问对方:“单看两个人物,你就觉得有趣了吗?”
古德曼叹气道:“爵士,你是英国人,不会明白这两个身份所带来的冲突在美国这块土地多么有代表性。陆教授甚至不需要写后面的故事,戏剧性就有了。”
沃德豪斯说:“《排华法案》?”
古德曼“嗯”了一声,
“这东西,你听其名而不见其影响,是不会有切身感受的。”
他又看了眼剧本,
“而且,陆教授起的名字也好。美国人叫‘山姆’,偏偏是个法裔,华人姓唐,名字叫‘吉米’,太典型了。”
陆时摇摇头,
“我不喜欢用‘典型’一词,而是‘刻板印象’。”
古德曼反复咀嚼着这个词,随后道:“厉害啊,陆教授!当真厉害!”
他和沃德豪斯继续往后读剧本,
事情果然按古德曼所想,山姆和吉米虽然相看两厌,还是不得不凑合在一起工作。
于是,他们从波士顿开始一路向西旅行,
初在东部,事情还好说,
但越往西去,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因为很多旅馆和餐厅都不准华人进入。
古德曼揉了揉脸,
“真实,太真实了。”
沃德豪斯问:“怎么?”
古德曼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你越往西去,看到的美国人社区越稀疏,领地化越严重,房子上经常会插着美国国旗。我有时候过去,都会感觉那边儿‘太美国’,让人浑身别扭。”
沃德豪斯又被逗笑了,
“所以,‘太美国’是好的修饰词还是坏的修饰词?”
古德曼回答:“有好有坏。”
剧本后面的故事,不难想象,
无非是山姆和吉米从相互不理解,到成为朋友,
吉米受到歧视,山姆帮忙出头;
山姆文化素质不高,被吉米教育了,逐渐变成一个“有道德”的正经人。
山姆帮吉米,是跨越种族;
吉米帮山姆,是跨越阶级。
这部戏剧放到现代是可以和正确划等号的,
但是在20世纪初,这部戏剧相当不正确,反而是革命的、先锋性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
而事实上,这部戏剧也确实改编自现代电影——
《绿皮书》。
电影非常成功,拿奖拿到手软,
从好莱坞到奥斯卡,虽然无法呈横扫之势,但所获甚巨。
陆时将之改编成戏剧,难度主要在时代背景,
所谓的“绿皮书”,是帮助黑人旅行者避开种族冲突的实用手册,
在电影中,主角是黑人钢琴演奏家和白人司机,背景在六十年代的美国,种族隔离制度,而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汽车,所以跨州间的旅行难度远比20世纪初要低,
而且,那个时候,黑人受到良好教育好像并不是很难理解。
但陆时塑造的吉米,总感觉有些立不住,
美国人恐怕很难想象出一个说话彬彬有礼、艺术水平绝高的华人画家,
他们只知道华人劳工。
当然,这也不是多大的问题,因为即使《绿皮书》上映的时候,如果没有互联网,黑人钢琴演奏家也不太容易想象。
陆时一边细细咀嚼食物,一边思考。
古德曼好奇,
“陆教授,这个剧本明明写得很好。我相信,在华府、纽约、波士顿、费城,会有很多观众喜欢它。”
就像梅兰芳在美国,确实受欢迎,
但那不过是看个新鲜。
陆时说:“《排华法案》颁布,华人遭到屠杀抢劫,社区被烧毁。然后,我的剧本讲述了什么?”
古德曼不解,
“有什么问题吗?山姆起初是很讨厌吉米,因为钱而捏着鼻子跟随吉米上路。但后来,吉米受到各种歧视,山姆一一化解,两人成为挚交好友,多好!”
陆时没有搭腔。
一旁的沃德豪斯却开口了:“喜剧、合家欢。唉……你们美国人看了这个当然会很高兴~”
这其实是说了半截话,
后半截是:“但华人呢?看了这个能笑得出来?”
古德曼无言以对,
良久,他说:“我看了陆教授的戏剧,觉得没必要讨论得那么深入。浅显一点看,这部戏剧说得很明白,没人会讨厌一个有涵养、优雅的人。”
沃德豪斯哈哈大笑,
“古德曼先生,你不愧是美国律师。”
古德曼尴尬,
因为他听出了对方在讽刺自己虚伪,无论是美国人这个身份,还是律师这个身份。
沃德豪斯继续笑道:“先生,实事求是地说,绝大部分华工跟有涵养、优雅没关系,这一点即使是陆也无法否认。但他们跟‘勤劳’这种词还是紧密相连的。怎么?在美国,勤劳是不值得提倡的品质?”
“额……”
古德曼不知该怎么回应。
牙尖嘴利的他头一次有语言失调的病症。
沃德豪斯继续道:“残酷的事实,用喜剧、童话来写,确实无法让人赞同。陆写的戏剧固然好,如果能出演,我一定非常喜欢看,但华人会喜欢看吗?”
这也正是《绿皮书》评价两极分化严重的原因。
艺术,到底是不是纯粹的?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古德曼看向陆时,
“陆教授,我觉得你应该改编这部戏剧,我可以帮助你!虽然我不清楚每个州的规矩,尤其是西部各州,但我可以帮你查。”
陆时点点头,
“谢谢。我也确实应该改一改,但到底朝哪个方向……”
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
陆时看向沃德豪斯,
“爵士,你还点了吃的?”
沃德豪斯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餐盘,目光中满是疑惑道:“不对啊,我点的菜都已经都上齐了啊。莫非是火车……不对,我也没让人帮忙订前往波士顿的火车票。”
陆时收起剧本的稿件,站起身,
“我去开门吧。”
他走过去拉开了门。
只见服务人员站在门口,看到陆时,立即说道:“这位先生,楼下前台来了拜访的客人。一共两位,为首的一人自称是《镜报》的同行,名叫约瑟夫·普利策。”
普利策?
陆时赶紧说:“快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