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可偏偏跟他来的是两个法国佬,别的特点没有,就一个字——
浪。
庞加莱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
声音轻轻的,异常温柔。
陆时一个头两个大,没话找话道:“夫人,你们不是久居奥斯陆吗?怎么搬到斯德哥尔摩来了?”
索菲娅直勾勾地看陆时一眼,
“先生,你便是原因之一。”
陆时:???
索菲娅回答:“你与凡尔纳先生曾对瑞典文学院的第十一席奥德纳先生过,应当提名我的父亲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候补。他来了兴致,便想着来这边看看。”
有这回事?
陆时回忆良久,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
他不由得更尴尬了,岔开话题:“夫人刚才‘原因之一’,意思是还有别的原因吗?”
索菲娅点头,
“极夜。因为斯德哥尔摩有极夜。”
庞加莱忍不住称赞道:“浪漫。”
索菲娅叹了口气,
“浪漫吗?唉……”
一股类似祥林嫂的怨气冲而起。
不好的预感升腾,
陆时对庞加莱和罗兰连打眼色,示意他们千万别追问。
结果,索菲娅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往外:“我的父亲因中风卧床,各位想必是知道的吧?”
庞加莱点头,
“知道。”
索菲娅便继续道:“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自从中风,就变得……变得自尊心异常的重。”
陆时、庞加莱、罗兰沉默了。
索菲娅将脸偏向一边,
“他明明中风了,却似乎想要万事不求人。就比如如厕,他不会‘谁来帮我把尿’,反而躺在那里不停地扭,非要我去问,他才肯话。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不求人、是我自己主动过去问的。”
如此鲜活、具体的事例,只有长期陪伴缠绵病榻的病人才能描述出这种切身感受。
陆时看索菲娅一眼,
所谓“交浅言深”,一般不是什么好词,
除非喝了二两酒,或者心里憋了大的委屈,才会抓住任何机会倾诉。
压力太大,不倾诉是会得心理疾病的。
索菲娅又道:“还有吃饭。我问他吃什么,他从来不吭声,做出来以后却这不吃、那不吃。而且,他从来不自己不喜欢,只一句话,‘太甜了’。好像这样就不是提要求……唔……唉……我都了什么。”
索菲娅露出苦恼的表情。
她刚才极夜也是原因之一,道理很简单,
黑着,病人睡眠多;
看护的人受的折磨也会少很多。
此时此刻,陆时已经不知道什么好了。
他看向庞加莱和罗兰,
结果,两个法国人也“浪”不起来了,保持着沉默。
索菲娅摇头,
“瞧我这……罢了,你们进去吧。”
她将三人引到一间屋子前,随后敲敲门,低声道:“父亲,他们来了。还带来了《是!首相》、《罗马假日》的作者lu。”
屋里立即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
“快请!”
索菲娅对三茹点头。
陆时他们进屋。
这个房间已经被改成病房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墙壁上挂着几幅温馨的画作,让冷清的空间多了一份生活的气息。
易卜生半卧在床上,后背支起来,
“陆教授!”
庞加莱和罗兰对视一眼,都没话。
如果以往,他们一定自我介绍,
但现在……
顶包,还是让陆时来好了!
陆时看他们一眼,
呵,法国人,关键时刻就行军礼。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环视了一圈,道:“这间房子,就像一个沉默的受害者,被家务的疏忽和遗忘所困扰。”
虽然的是房子,但实则指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易卜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他的身体弯曲成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右手臂弯曲在身前,左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
手指轻轻敲打着床沿,
哒哒哒——
良久,他:“陆教授是一个浪漫的诗人。‘沉默的受害者’……你的比喻,让人惊叹。”
陆时缓缓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
易卜生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
“我喜欢你的戏剧。”
陆时点头,
“我也喜欢你的,尤其是《培尔·金特》。”
会这么是有原因的,
他和萧伯纳是好友,而萧伯纳就是受了《培尔·金特》影响才开始进行戏剧创新的,
这是一则美谈,戏剧圈无人不知。
易卜生:“是这样啊……陆教授,你喜欢《培尔·金特》哪一点?”
在《培尔·金特》中,他创造了一个富于幻想、终日懒散生活的青年培尔·金特流浪闯世界的经历,
培尔·金特遇到过妖魔,后来又贩卖奴隶发财致富,干了不少坏事,最终破产潦倒,回到了家乡。
陆时沉吟片刻,
“我喜欢里面的象征意义。”
易卜生又笑,
“哦?”
陆时道:“在戏剧结尾,舞台上的培尔·金特剥了一只洋葱,一层又一层,最后却什么也没樱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性的情节突出了全剧的哲理:自私、专横地向生活索取的人,最终会一无所樱”
有首流行歌曲《洋捶也是取自于此。
易卜生似乎很开心,
“我也喜欢陆教授的作品,《是!首相》的辛辣讽刺,纵观整个戏剧史都没有先例。”
“……”
“……”
“……”
接下来的两个多时,他们聊了很多,
直到易卜生累了,安然睡下。
如果没有索菲娅刚才的那些话,这番讨论一定让陆时、罗兰、庞加莱觉得受益匪浅,
可现在,他们却有种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三人退出房间。
出乎意料地,外面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房间的家具布置得有条不紊,没有一丝杂乱,灰尘也被一扫而光,
书桌上的书籍整齐排列,笔筒里插着笔,笔记本放在一旁,显得很有秩序。
陆时:“……”
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看向索菲娅。
没想到,索菲娅一脸感激,道:“陆教授,多亏了你。我已经很少见父亲能情绪稳定地与人交流这么长时间了。”
陆时哑然。
他心里清楚,易卜生的平静只是一时的,
老人难免认知功能退化,有的甚至部分脑区开始萎缩。
尤其是中风患者,
老人中风之后,突然暴怒的情况非常多见,因为中风可以使大脑受到损伤,如果恰好是管理情绪控制功能的额叶,就容易出现脾气怪异的现象。
只可惜,认知障碍要到1962年才被精神疾病学家提出,
20世纪初的人对此没概念。
陆时低声道:“夫人,那我们就……”
索菲娅:“当然,我送你们。”
完便主动在前面引路,将三人送出了房子。
寒夜的清冷袭来,
陆时、罗兰、庞加莱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脑子也变得清醒。
沉默一阵,罗兰:“没想到会这样。”
庞加莱拍拍他的肩膀,
“罗曼,不是每个老人都会变得睿智而柔和,偏执者、暴躁者、贪婪者……倒不如,后面这些反而是多数。”
陆时看他一眼,
“其实是受了生理影响。”
庞加莱诧异,
“生理吗?”
陆时没有详细解释,
以当下的脑科学的发展水平,容不得他多。
就没有脑科学!
陆时摊手,
“我现在想的是蒙森教授的事。”
罗兰点点头,道:“之前我一直疑惑,总奇怪地位如此之高的史学家为什么会那么在乎浮名,今见了易卜生先生,我才意识到……唉……也许我将来也会那样。”
这话倒是一个准确的预言。
陆时思考,
爱德华七世,
“搞不定问题本身,还搞不定提出问题的人吗?”
可蒙森……
自己如果真的按“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个思路来办事,把蒙森搞成一个偏执狂,事情会很麻烦。
被一个有地位的史学家隔三差五地在期刊杂志上狂喷,想想就头大。
对于绝大多数学者,这不是坏事,
就比如民国时期,哪个文人没被骂过啊?
不被骂,反而明上不了台面!
但陆时不同,
他不是一般文人,
从传媒到娱乐、
从大学校董到民调主控,
产业做得非常大。
这哪有时间跟人打口水仗?
陆时嘀咕:
“我还没那么想不开……”
因为声音比较,庞加莱和罗兰没有听清。
庞加莱问道:“陆教授,你什么?”
陆时摆手,看看色,
“走,先坐马车回去。”
被这么一提醒,庞加莱又觉出冷来了,环抱双臂道:“对对,先回去喝一杯暖暖身子,顺便看看你的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