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听凡尔纳读完,不由得心中感慨,
历史进程当真是有趣,
“拿破仑大帝尝以雄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惊悚。”
这话其实是出自近代文学大师胡适的《藏珲室札记》。
至于拿破仑的原话到底是不是描述中国……
只能说,狮子是百兽之王,而法国恰巧曾经是欧洲的霸主,拿破仑又是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
嗯,一切都是巧合。
没想到的是,
因为陆时搅乱,都不用胡适先引用,蒙森就开始了。
托尔斯泰拍拍陆时的肩,
“陆,你比我成功。”
陆时摇头,
“托翁,你这……”
话没说完便被托尔斯泰打断,
“我写一本,只能得个诺贝尔文学奖。而你呢?竟然让威廉皇帝改口风,这实在是……实在是……”
托尔斯泰有些磕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庞加莱替他说:
“伟大。”
托尔斯泰连连点头道:“是的。用‘伟大’这个词确实合适。能在海外为自己的同胞争取生存空间的人,都是伟大的人。”
陆时:“……”
无法反驳。
坦白讲,他只是尽力而为,当时也没想名留青史。
或许,这就是作为穿越者的自觉。
庞加莱问道:“这个‘黄祸论’,是威廉皇帝提出来的吗?”
陆时摇头,看了眼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却神色如常道:“不是威廉皇帝。一般认为,‘黄祸论’的始作俑者是俄国人巴枯宁。他写了一本书鼓吹‘黄祸论’,书名叫《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
罗兰咀嚼着这个书名,
“是那个巴枯宁?米哈伊尔·巴枯宁?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
托尔斯泰点头,
“沙皇将之称为‘巴枯宁主义’。”
罗兰有些无法理解,
毫无疑问,在封建的俄国,提倡无政府主义的人肯定是先进的,
可是,巴枯宁又怎么会以民族取人呢?
陆时看出了罗兰的疑惑,
他笑道:“人,都是矛盾体。”
罗兰叹气,又问:“巴枯宁之后呢?”
托尔斯泰只是听过巴枯宁,细节知道的就不多了。
他看向陆时。
陆时会意,继续道:“巴枯宁根据他逃亡期间在中国的见闻进行创作,他认为,中国是‘巨大危险’。我甚至能背一些原文……”
另外四人露出佩服的表情,
不过,陆时的博闻强识已经不能让他们感到多么惊讶了。
他们静静等待。
陆时便背了一段,
“
‘中国有四亿人口。他们十分拥挤地居住在帝国境内,于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以不可阻挡之势大批向外移民……这就是来自东方的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威胁着我们的危险。轻视中国人是错误的。’
”
庞加莱说:“单看这段,逻辑似乎是通顺的。”
确实,这一段听着顶多算“中国威胁论”,
和“黄祸论”差得远。
“啧……”
陆时不由得咋舌,
“那这一段呢?”
他继续背诵:
“
‘把这种纪律和对新武器、新战术的熟悉掌握同中国人的野蛮、没有人道观念、没有爱好自由的本能、奴隶般服从的习惯等特点结合起来,再考虑到中国的庞大人口不得不寻找一条出路……’
”
话音未落,凡尔纳就低骂了一句:“扯淡!”
陆时看过去,
“怎么?”
凡尔纳看了眼托尔斯泰,随后小声道:“讲什么‘没有爱好自由的本能、奴隶般服从的习惯’,他怎么不说俄国之前还是封建农奴制呢?”
俄国农奴制改革就在不久前——
1861年。
历史课本上说得非常清楚。
陆时看了眼凡尔纳,
心说,
这老哥,怎么看着比自己还生气。
凡尔纳继续道:“而且,‘没有人道观念’这一点也很离谱。你们中国不是说‘粮仓装满了,人们自然会遵纪守法’吗?”
陆时听得有点儿懵,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说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凡尔纳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
陆时无语,
和自己熟识的外国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全都喜欢引用中国的古训,
但是,引用正确的没几个。
他继续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当仓库充实时,人民会明白什么是礼节;当衣食丰裕时,人民会认识到光荣和耻辱。”
凡尔纳点头,
“这话才是真的符合哲理。我们法国人以前吃不饱的时候,甚至还在壁炉里拉屎呢。”
这个例子举得也太有味儿了。
陆时说:“那个,凡尔纳先生,大可不必。”
罗兰和庞加莱附和,
“大可不必。”
凡尔纳尴尬道:“我就是那个意思。巴枯宁让一堆吃不饱饭的农民谈什么人道主义,那不是扯吗?甚至以此得出‘黄祸论’,更是可笑至极!”
凡尔纳十分激动,
罗兰赶紧拍拍他的后背,说:“凡尔纳先生,你别把自己气得背过气去。毕竟七十多的人了……”
凡尔纳白了罗兰一眼,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先生,说起来,俄国民间似乎不盛行‘黄祸论’。”
托尔斯泰点头,
“就像陆刚才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虽然‘黄祸论’不是什么礼节,但作为一种思潮、一种主义,只有吃饱饭的人才配接受。俄国一堆农民饿着肚子,哪有功夫管外国人?”
这话说得对。
陆时摊手,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讲,‘黄祸论’的根源确实在威廉皇帝。”
威廉二世给沙皇尼古拉二世写信,
什么“着手征服东方”、
什么“如果真的要从事征服,为什么不从中国开始呢?”、
什么“广袤的土地在那里等待”、
……
让人想想就来气。
托尔斯泰问道:“陆,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陆时摊手,
“说到底,巴枯宁不过一介学者,手里没权、没钱、没势,能起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没想到,此言一出,另外四人都用极其诡异的眼光看着陆时,
盯——×4
搞得陆时浑身起鸡皮疙瘩。
“咕……”
他僵硬地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个……我说错了什么吗?”
托尔斯泰直勾勾地看他,
“陆,你难道就不是一介学者了?”
“啊这……”
陆时被整不会了。
一旁的庞加莱开玩笑:“陆教授确实是一介学者没错,但是他有权、有钱、有势啊!”
陆时连连摆手,
“不,我可没权啊!”
庞加莱又笑,
“你看吧,你都不否认自己有钱、有势的。”
陆时:“……”
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托尔斯泰拍拍陆时的肩,说:“如果某一天,我也能成为你这样的‘一介学者’就好了。”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巴黎火车站的大钟楼,
“我得走了。”
罗兰“啊?”了一声,
“托翁,我还没给你买《镜报》呢~等等……我帮你拿行李。”
他正要行动,
托尔斯泰阻止了他,
“我自己来就好。”
说完便挥挥手,与几人道别,随后拎起行李朝候车厅走去。
没过多久,托尔斯泰的背影消失了。
另外四人站在那,久久地没动弹。
终于,罗兰率先开腔了,
“我觉得,托翁已经是伟大的学……伟大的作家了。他的文字虽然很难让农民理解,却可以鼓舞、启发整个欧洲的作家,尤其是俄国作家。”
这话让陆时想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尔基,
那位“人民的作家”,就是深受托尔斯泰的影响。
陆时深吸一口气,
“走吧。”
他转向凡尔纳,
“我还是住在法兰西学院?”
凡尔纳点头,
“是的,‘一介学者’。”
陆时:“……”
“凡尔纳先生,你能不能别那么叫我。”
凡尔纳还是点头,
“好的,‘一介学者’。知道了,‘一介学者’。”
陆时暴躁,
“可恶的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