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有不同的声音,
但是,性恶的观点毕竟在欧洲有宗教加持,根深蒂固,所以渐渐占据上风。
陆时双手虚握着下压,
“各位,安静。”
学生们对陆教授还是比较有耐心的,
现场安静不少。
陆时说道:“之前我曾觉得,东、西方的文学创作存在巨大差异,是因为文笔的问题。可只要学习过俄语就会发现,陀翁的文笔一般,但这并不妨碍许多西方文人将之推崇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
怎么聊起文学了?
众人一脸懵。
陆时则安逸地顺着话题继续聊:“如果差异不在文笔,那又在哪儿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在《圣经》中。”
此言一出,下面的人不由得沉思。
有人忽然说道:“‘罪感’。”
陆时点头,
“是的,就是‘罪感’。如果不考虑古希腊和罗马,则不难发现,《新约》之后的欧洲文学拥有一个相同的观点,那就是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快速腐朽的、罪恶的世界上。”
对这个观点,大家还是能接受的。
《浮士德》、《人间喜剧》、《罪与罚》……
对人性之恶的批判不要太多。
陆时说:“但东方文学却不同,因为性善、性恶之辩中性善更‘得宠’,所以文学家在创作时往往会带着一种悲天悯人。比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进而,这种悲天悯人又会发展为逆天改命。”
立即有人反驳:“陆教授这话不对!”
陆时看过去,
“你是朗之万先生吧?”
朗之万诧异于陆时认识自己,但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被桎梏,而是继续追打道:“陆教授,你不是也写过《是!首相》吗?”
陆时笑,
“批判社会和批判人性一样吗?”
“这……”
朗之万语塞,随后道:“那《动物庄园》呢?”
陆时点头,
“没错,《动物庄园》是有些不同。一会儿我要聊文学创作的问题,你应该能找到答案。”
朗之万有些无奈地坐下了,
随后,他又站起身,激烈地说:“陆教授,我必须要提醒你,‘悲天悯人’还有一个常常如影随形的词,叫‘居高临下’,进一步讲,就是没有感同身受的‘罪感’。”
陆时听了不由得哑然失笑,
“朗之万先生,你到底是支持性善还是性恶啊?你攻击的点和你在《物理》上发表文章的观点截然相反啊。”
“啊这……”
朗之万憨憨的,不知该说什么。
陆时大笑,
“再说,我又不信基督,没有所谓的‘罪感’不是很正常吗?你们犯下的罪可别让我来帮着偿还。”
朗之万灰溜溜坐下了。
陆时继续道:“性善和性恶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很难说谁对谁错。”
这回轮到皮埃尔·居里反驳了,
“陆教授,你的心里一定不认为‘很难说谁对谁错’。否则,你写《狩猎》的目的是什么呢?”
陆时问:“你是居里先生?”
皮埃尔很有风度地躬身,
“你预测我的爱人玛丽能获得诺贝尔奖,我对此表示感谢。借你吉言,但愿能拿到那笔钱。毕竟,几千瑞典克朗也不是小数目嘛~”
这无疑是一句玩笑,
现场哄笑。
刚才还有点儿剑拔弩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
皮埃尔继续道:“我们接着说《狩猎》。陆教授,我很好奇,你想借这本书表达的是什么观点?你是站哪一边的?”
他问完,朗之万也挺直身板。
目光炯炯,两人焦灼的视线锁在了陆时身上。
居里夫人看着两人,
看那副模样,似乎在说:“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这个三角关系,谁看了不头疼?
陆时不由得一阵恶寒,
他说:“居里教授,你一定听说过一句话,‘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者的工作是表达,而读者的工作是理解,我不应该明确地给出答案。”
这并非陆时瞎扯。
以博纳科夫的《洛丽塔》为例,
最后,男主角亨伯特在狱中忏悔,大段大段的自白,
有的读者认为那是对洛丽塔坚定不移的爱;
而有的读者则认为那一段忏悔充满了虚伪和占有,是自我洗白的过程。
至于博纳科夫本人怎么想?
或许,他在创作时都没有定论。
陆时说道:“一部严肃的、现实的作品,在创作过程中,当作家赋予角色血肉和性格,赋予事件起因和逻辑,那么,故事就会不受控地运转、发展。”
皮埃尔皱眉,
“照你这么说的话,作者很容易被误解啊。”
陆时摊手,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当然,很多情况下,作者本人也不一定能理解自己的真实内心。他们……不,我还是只说自己吧,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看到了,那就写出来呗~”
皮埃尔有些震惊,
“这么简单吗?”
陆时说:“我还能给出更简单的创作原因——赚钱。你知道的,我一直是畅销书作家,将销量和版税看得很重,就连严肃文学也会请人帮忙打广告,例如,俄国的尼古拉沙皇。”
听听!
这是人话吗?
如果尼古拉二世在场,一定被气得翻白眼儿。
学生们哈哈大笑。
陆时说道:“所以,朗之万先生,关于《动物庄园》的问题你有答案了?”
朗之万点头,
“看到了就创作,然后让角色和剧情自行发展。”
这哥们是懂举一反三的。
当然,陆时也不纯是忽悠,毕竟下面坐着的都是巴黎大学的学霸,很难忽悠得住。
他沉吟道:“所以说,我并不想讨论性善、性恶的问题,那对我来说太深奥、太哲学,已经超出了能力范围。我只是抛出来,希望大家能够充分地思考。”
学生们缓缓点头。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起来道:“陆教授,你刚才说到了表达。那么,我想问你,如果你的表达,对方不听该怎么办呢?”
陆时好奇,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个学生明显愣了片刻,随后眼珠子转了一下,说道:“陆教授,我听说你创作《狩猎》是为了给左拉先生辩护?”
陆时不由得恍然,
“你说那些极端主义者啊……是的,他们确实听不进去。我还考虑过再写一本类似题材的书呢~”
一听他要接着创作,下面的人不由得交头接耳。
但提问者还在纠结那个问题,
“是的,是的。他们听不进去。那该怎么办?”
陆时沉吟,
他想到了米歇尔·福柯的一本书——
《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
里面有一句名言。
陆时道:“尝试对那些不知悔改的人进行表达,我们想做的,是去证明那些个体的、特别的、人类特有的经历不过是一些庞大的形式系统下面极其表面化的闪烁而己。”
这话有些拗口,
所有人都思索了一阵,才将其嚼碎了、咽下去,然后消化掉。
提问者叹气,
“这样说也太乐观了吧?”
陆时轻笑,
“当然。如果不行,我们未尝不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就比如,‘老子艹你!你听到了吗?老子艹你!’”
现场一片寂静。
随后,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仿佛能将屋顶震塌。
陆时赶紧连连摆手,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学生们可不觉得这是玩笑。
鼓掌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陆时无奈,
就这么静静等待了一分钟,掌声才渐渐稀疏。
他问提问的学生,
“有些时候,你是得调高音量,才能让某些人注意你的表达。”
那名学生陷入沉思,
良久,他说:“陆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不过,不是问你的,而是问杜马斯院长的。”
杜马斯撇撇嘴,
隐隐地,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咕……”
他咽了口唾沫,
“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你问。”
学生“嗯”了一声,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索邦学院由拿破仑皇帝于1806年5月1日重建。从那时起,法律、医学、文学/人文、科学和神学,五个院系出现。伴随着一个世纪的发展,学院的建筑逐渐进行了翻新……”
现场一片沉默,
“……”
“……”
“……”
安静。
绝对的安静!
就连陆时都知道,这名学生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
只听他厉声斥问道:“那么,我想请问院长大人,为什么学生使用最频繁的教学楼和宿舍反而是翻新面积最小的?”
“嘶……”
陆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旁边的庞加莱,
后者苦笑,用嘴型说道:“看,果然闹起来了吧?”
陆时也用口型道:“这可不怪我啊。”
两人正在用电波交流,一旁的杜马斯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就不请陆时来了!
这位奇人能写出《动物庄园》、《是!首相》,肯定会让学生们往那些方面联想啊喂!
可惜,世界没有后悔药吃。
杜马斯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非常好!对此,我们已经……额……我们开会讨论过了,抓……抓谋划进行……额……抓谋划高位部署,之后再……额……再抓目标紧盯落实。”
刚开始,院长大人还有些磕磕巴巴的,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节奏,
“我们会做到,抓谋划高位部署,抓目标紧盯落实,抓重点全力推进,抓巩固防止回潮,抓典型强化宣传。从感知度入手,找到方法论,点、线、面地……”
以下省略五百字。
终于,提问的学生忍不了了,
“院长,你在说什么?”
杜马斯轻咳,
“我知道你们听不懂,但是没关系,陆教授刚才也说了,‘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所以,你们只要充分信赖……”
话音未落,下面忽然有人喊道:“老子艹你!”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老子艹你!”
“老子艹你!”
“老子艹你!”
……
“噗!”
陆时当场笑喷了。
他悄悄退后,拍拍庞加莱的肩膀,低声道:“我这次来巴黎大学演讲,果然是没白来。”
庞加莱愁眉苦脸,
虽然他已经不在巴黎大学任教,但毕竟是自己的母校,看着现场还是不免头疼,
“你就说风凉话吧!”
陆时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大声,
“这不挺好吗?你看这些学生们,多有精神!”
说着,又扫视一眼屋内,
学生们已经开始围攻杜马斯了。
革命老区,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