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马斯轻咳一声,
“陆教授,请。”
陆时瞄了眼庞加莱,
后者也明显有些迟疑,拿不定主意。
沉默了一阵,
陆时说:“好,请院长带路了。”
杜马斯便带着两人一起前往行政楼的方向,进入大门后,又上了两层,拐进一个小会议室。
行政楼里的当然不是法学系。
房间里坐着几个人,都是西装革履的正式打扮。
杜马斯依次介绍过来,
在场的都是法国法律圈的人物,有研究理论的、也有处理实务的,
同时,他们也都是巴黎大学的毕业生。
陆时与他们依次握手,
直到最后一位,杜马斯介绍:“这位是乔治·克里孟梭,是《集团》周刊的创始人,同时也为《震旦报》撰写社论。”
《集团》,陆时没听过,
但《震旦报》在法国也算鼎鼎大名,典型的左翼报纸,《我控诉》便是在其上发表的。
陆时总觉得乔治·克里孟梭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他打量对方。
克里孟梭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戴着黑色蝴蝶结,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陆时仔细回忆,
蓦地,他想起来了,
法国有一艘航母,就叫“克里孟梭”号。
能被如此纪念,可见其地位之高。
有此线索,陆时很快便在脑海里检索到了克里孟梭的生平,
这位猛男是未来的法国总理,1906年当选,
作为法国近代史上最负盛名的政治家之一,他属于左翼,在争取民主、社会改革等问题上十分激进。
他算是中国的老朋友,在1883年中法战争时强烈反对对华作战,驳斥所谓优等民族开化劣等民族的托词,指出开化是掩盖暴力的伪善。
当然,他本质上是法国人,
1919年,他代表法国出席了巴黎和会,力主肢解德国,最大限度地削弱德国,其目的是让法国称霸欧陆,时人称之为“胜利之父”、“法兰西之虎”。
由此可见,《凡尔赛条约》无疑是他的杰作,
而条约对中国的伤害,克里孟梭虽然心痛,却仍以法国利益为先,此举无可厚非。
陆时上前与对方握了握手,
“克里孟梭先生,你是《我控诉》一文的缔造者。”
克里孟梭哑然,
“那是爱弥尔所写。”
陆时摇头,
“我很清楚,能以头版整个篇幅发表文章,不,准确地讲,《我控诉》是写给总统的公开信。它能在头版发表,你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更何况,醒目的通栏标题也是你所加。”
克里孟梭露出震惊的表情,
世人皆知爱弥尔写了《我控诉》,却不知道这个标题其实是自己的杰作。
他与陆时握手,
“陆教授,你果然是博闻强识之人。”
其余几人跟着点头。
陆时不免疑惑道:“诸位找我所谓何事?总不至于是因为《费里法案》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法国人面面相觑。
一个非法学专业的外国人竟然会知道《费里法案》……
实在难以理解。
陆时却没想那么多,继续道:“各位未免想得太复杂了。我只是创作一本书而已,也改变不了什么现状啊。”
杜马斯摊手,
“陆教授,你有点儿小看自己了。”
克里孟梭接过了话头,说道:“你进行创作,对舆情的影响之大,远超其他作家。”
“啊这……”
陆时无法反驳。
没办法,谁叫尼古拉沙皇给他塑了个金身呢?
克里孟梭询问道:“陆教授,你知道《费里法案》?”
该法案定制时间为1881~1882年,是当时的法国教育部部长费里提出的两项教育法令,
第一项:
实施普及、义务、免费和世俗的初等教育。
该项规定了,母亲学校,即幼儿园,和公立小学一律免收学费,且公立学校不允许装饰宗教标识,不开设宗教课程。
这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收费还能忍,
可宗教……
于是,群情激奋,无数学校的老师罢课。
费里不得不做出妥协,在每年的例行检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各校的宗教标识视而不见。
各校便欣然接受了《费里法案》的第一条款。
可他们没想到,费里的方针是一步步蚕食,
今天借故删掉一节宗教课;
明天拿下一枚十字架;
后天将驻校的修女、神父赶走;
……
到了20世纪初,所有的义务教育学校才发现自己中招了。
陆时轻笑,
“费里先生是一个聪明人。他的根本目的其实是免除学费,却故意竖了一个宗教的靶子吸引注意力。就好比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众人双眼一亮,
心中暗道,
好一个开窗的理论!
陆教授不愧是研究广告学和心理学的,人性算是被他摸透了,难怪能写出《狩猎》那样的作品。
克里孟梭轻笑,
“是啊,费里先生确实聪明。”
至于《费里法案》的第二项,
该项规定,对所有6岁~13岁的儿童实施强迫、义务的初等教育,让他们进公立或私立小学,或在家庭私塾接受教育;
对不送孩子入学的父母处以罚款、监禁。
该项还强制要求了小学课程,
法语、历史、地理、生物、自然、法政常识……
有趣的是,
法案第一项在1881年落地,第二项则等到了1882年。
这也能体现费里聪明,
法条颁布亦须循序渐进,只有第一款被人们接受,更激烈的第二款才能进入大众视野。
陆时平静地说:“实行《费里法案》虽然有迎合国际政治观瞻的原因,但它确定了国民教育的义务、免费和世俗性三条原则,为法国国民教育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随后,不知是谁鼓起了掌。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他们都是法律从业者,自然知道陆时的归纳多么准确,
刚才那一席话放到教科书上都没问题,甚至不用做任何的删改。
杜马斯嘿嘿一笑,
“看吧,我就说必须得请陆教授来。”
这老哥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就把刚才因为陆时被学生们围攻“老子艹你!”的事抛在了脑后。
陆时忍着笑,
“你们找我到底是?”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露出询问之意。
克里孟梭摊手,
“陆教授,因为《狩猎》,现在有不少人借题发挥,想把《费里法案》给推翻掉。”
陆时低头沉思一阵,这才反应过来,
克里孟梭是左翼,
那么,在他的字典里排在最前面的几个词一定是:
自由、平等、民主……
所以说,他必然是《费里法案》的坚定支持者。
陆时不由得笑,
“要我看,那帮人也是闲的。现在有多少孩子在工厂里打螺丝呢,他们还想搞东搞西,这不是故意曲解《狩猎》的意思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拿出笔记本,
沙沙沙——
屋内传来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
陆时郁闷,
自己还真是走到哪,讲课讲到哪了。
他说道:“之所以会有《狩猎》,不就是默认了孩子们需要保护这一前提吗?只有承认这一前提,中的那些煎熬、冲突才立得住、才震撼人心。”
庞加莱听着差点儿没笑出声,
陆教授这张嘴,真是正说、反说总有道理,
偏偏别人还无法反驳,
因为他是《狩猎》的作者,对内容、中心思想有第一解释权。
总不至于说:“陆时就个破写的,懂个屁的《狩猎》!”
在场之人记录完,
克里孟梭抬头,
“陆教授,你愿意公开发表这一观点吗?我想,你作为《议联宪章》的编纂……”
陆时抬手打断对方,
“没必要给我戴高帽。如果是我认为正确的,我一定会做。”
这话不算客气,但克里孟梭并不觉得被冒犯,
“当然。”
陆时叹了口气,吐槽道:“那帮极端分子、保守人士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狩猎》里面最主干的法律冲突明明是疑罪从无,他们却抓着分叉的树枝不放。”
话音刚落,房间里不由得陷入安静,
“……”
“……”
“……”
所有人看着陆时,
盯——
视线极焦灼。
“咕……”
克里孟梭咽了口唾沫,问道:“陆教授,你刚才说……‘疑罪从无’?那是什么?”
说着,他一把抱住陆时的胳膊,
“陆教授,求你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