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记。】
【主讲人:皇帝——唐仁·列侬】
【书记员:御史——冯先生】
在芙蓉城的皇后大道。
仲夏时花圃里的植被翠嫩欲滴,七月十八日这个普通的日子,对唐仁来说十分特殊。
它是唐仁的生日。
说起来你可能不记得了,这个皇帝未满二十五岁。
在这一天,他不光要感谢亚蒙赐来的血肉,还要立下储君,因为列侬的人均寿命很短,帝王得提前准备后事。
你可能会奇怪。
为什么这一天的书记员变成了冯先生。
——这个冯先生是谁?
和唐仁有什么关系?
简单介绍一下,冯先生是唐仁的御史,也是先皇的御史,跟过三个皇帝。
今年六十六岁,难得高寿。
全名弗拉米基尔·冯·侯赛因。
因为名字太长,皇帝嫌麻烦,我也嫌麻烦,就叫他冯先生。
我们这一回不说生日庆典上的事,因为皇帝根本就没操办庆典。
也不说立下储君那些事,因为皇帝根本就没打算立储。
——我们只说唐仁和冯先生的事。
在皇后大道一号街,第八门楼。
这里是唐仁的行宫。
在深宫大院里,唐仁和冯先生平起平坐,坐在会议桌的两端,像是审讯官和受审犯人。
他们互相对视着,一个脱下了皇帝的冕服,一个穿着御史的官袍。
唐仁把议案卷宗都拨弄到一边去,揉着红肿的眼睛,理着杂乱的黑发。
冯先生一言不发,在窗外透进来的强烈阳光下,像是一尊古朴的雕塑。
皇帝给臣子斟来茶水。
“老冯,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说。”
冯先生伸出手,把茶盏往皇帝面前推。
“大不敬。”
唐仁可没管那么多,他不在乎帝王的名号,一点都不在乎。他只担心冯先生不愿意开口说话。
“我没下毒。真的,我不会毒死你。”
冯先生双手合十,这小老头的脑袋往窗外一偏,来了脾气似的,对亚蒙吐出心事,也不愿意正眼去看皇帝。
“皇帝要毒死谁,和我没有干系,皇帝会不会在茶水里下毒,也和我没有干系,皇帝说的是不是真话,和我更没有干系。”
从唐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他愁眉苦脸,他心事重重,他看着《皇后公约》,想着自己的死期。
还缺什么呢?
是啊!
还缺什么呢?
离自己撒手人寰还缺什么呢?
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
军队有将军和将坚管着,在外不受君令。
工农有联合会管着,议会的政策要绕着他们转,容不得皇帝胡闹了,他们出了差错,前线的将士就要挨饿。
游商有财政大臣盯着,伍德把华约的贸易友好协定都写好了,从一八八九年写到了西历一九八九零年,在这一百年里,四国的钢铁煤炭石油粮食牢牢绑在一起,几乎牢不可破。
“伍德,伍德啊……伍德。”
皇帝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又爱又恨。
原本他有好几条路可以选,在这场战争中,有好几条生路,好几条死路。
现在只剩下了一条死路。
唐仁问:“我见过许多战争机器,冯先生,这些你也会记在历史里吗?”
冯先生摆正了脑袋,像是摆正了态度,他为皇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只这一次,他也感觉到了,皇朝到头了,他的工作也要到头了。
冯先生问:“你说的是哪一种战争机器?”
唐仁举着例子。
“雏鹰强击机。”
“不会,它是实验型机器,不是战争的主要代表,我只会记下王牌飞行员和他们的飞机。”
“那么战车呢?”
“这玩意太新鲜了,新得像是刚从炉火里锤炼成型的宝剑,我想起有两种车型,一种是装甲车,叫做山猫三型陆战用车,装甲在三十毫米到三十五毫米之间,工况和装甲厚度工差都挺糟糕,烧柴油,每个小时能推进四十公里。能给士兵当掩体使用。能轻松跨过壕沟,是战争杰作——
——至于另一种叫做猛犸象一型载炮战车,搭载双联装二十毫米机关炮,每个小时能跑三十五公里,调转炮口的速度很慢很慢,用来攻克据点里的碉堡。这两种典型的战争机器我会记在史书里,从生产到使用,从使用到养护记得一清二楚。它们杀起人来又快又狠。”
唐仁点点头,话题回到战事本身时,他也能搭上几句,往往这个时候,他在感觉自己像个执政官,而像路人那样多余。
他又问:“特里森老师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特里森院士是芙蓉大学的物理教授,也是一位魔术师,唐仁·列侬、索尼娅·文莱、修斯·普莱斯都是他的学生。
冯先生与特斯森院士是老友。
在这个时候,冯先生模仿着特里森院士的神态,大声叫骂。
“杀千刀的!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我喝奶的时候小叔死在一把大砍刀下边,现在小叔的孙子得死在这些铁棺材里吗?!”
紧接着,冯先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特里森先生就是这么说的,顺便一提,他的侄孙确实死在战场上了,不过不是因为这些战争机器,而是因为一枚榴霰弹。陛下,你见过榴霰弹吗?”
唐仁摇摇头,别说榴霰弹,他连迫击炮都没见过。
冯先生做着奇妙的手势,绘声绘色地形容着。
“一颗满是铁壳破片或者碎丸的霰弹,压得紧实,从大炮的炮膛发射出去——
——从炮兵营地出发,火药的爆炸声能震碎炮兵的耳膜和一部分蜗骨,我不知道这个结构叫什么,但是我暂时叫它蜗骨,也就是耳朵里的一部分软组织,你能感觉到吗?能切身体会这种形容词吗?”
唐仁接着摇摇头,别说耳蜗或什么耳朵里的软组织骨骼,他已经六个月没有生过病了,在医生悉心照料下,他用不着去读医书,没有任何常识,更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零件都有什么用。
冯先生接着说:“经过两公里的抛物线投射,这颗榴霰弹在下落过程中,里边精巧的火引装置和诱爆机关会在自然重力下达到临界值,为了追求杀伤力,它在落地之前就要爆炸。”
唐仁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先生解释道:“因为弹头落地再炸开,里边的破片霰弹有一半会打进泥巴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杀伤,它要是在空中爆开,那么弹片能呈球形炸开,原本打进泥土里的子弹,都会均匀地洒在敌人身上。”
唐仁吞咽着唾沫,想象着这一幕。
冯先生接着做说明补充。
“但是这样还不够,皇帝。”
唐仁惊疑:“还不够?”
冯先生点点头:“在这场战争中,为了对付战壕之下仓皇鼠窜的战士,为了往前推进哪怕一米。北约联军的武器每隔一个月就会换上新的尖牙利爪,变得面目全非——
——我和你说的榴霰弹,只是战争刚开始时的炮击兵器,它经过多重进化。
工程师给它安上了定风翼和合金减速板,让炮击坐标变得更加精确。
空军给它带上小降落伞,让它在落地之前变得更慢,拥有更低的引爆空间,离战壕里的血肉更近。
火药专家改变了它的内部结构,让它从火药诱燃式击发变成撞击接触式击发,爆炸的时长时机更加精准,把它过于分散的子弹,变成朝向地面部队的一团铁雨。”
唐仁听得目瞪口呆。
冯先生形容着特里森院士侄孙的死相。
“小特里森是个通讯员,在夺回西线战场的伤心河战役中身亡,死前他骑着马,扛着电话线,在河道两侧布置电话基站,和很多工兵一样,但他不走运。
他听见了炮击之前的警报汽笛,来不及躲了,他的马和电话线都是珍贵之物,列侬和森莱斯缺铜铁贵金属。如果放到华约成立以后的今天,大夏每个月能送来七十吨铜铁,那么他绝对会弃马而逃。但他没有逃,所以他死了。
他躲在马儿身后,马儿的身子和他的身子一块被铁雨淋成了泥巴,他的肺敞在外边,屁股压在油壳电池上,整个身体往后仰,就像是米特兰的英文里,那个C字母一样,紧紧裹住了战争耗材。
记者把他的尸体拍了下来,文章的名字,叫战斗英雄。”
唐仁变得沉默,再也没了声息,连呼吸声都变得平稳而死寂。
冯先生面无表情,说完了榴霰弹,他还要说说其他的东西。
“还有地雷,我勉强把它叫做地雷,因为它像个闷在土里的超级炸弹,能把方圆二十来米的任何东西都绞得一干二净,炸开的土丘像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在南国的泥沼里,带着病菌一块飞进士兵的眼睛和伤口里——
——如果你要讨论战争机器,我可以和你说上一整天,皇帝。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像是星界的大门打开了,无数的魔鬼从战场上现身,许许多多听着骑士故事的年轻人还憧憬着和敌人有一场公平公正的对决,但是——
——现实就是,两军的将士可能不用见面,每天上班下班一样,往一片烂泥里打上几千颗炮弹,往看不见的地方,听着传令官和哨兵的指示,打出几万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