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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料峭春寒 第三章 马家迁入大武汉 7-8

小脚老太婆赵红英娘家也是赤贫户,她有咒骂那批贫农户的资格。她自嫁到中农户马家受了多年的气,看到老公躺在床上哼哼叽叽,心里不好受,终于暴发了。她进了厨房,拿起砧板和菜刀,决定像许多村妇一样剁砧板骂骂街!

她站在屋后的山坡上,扯着嗓子拉高了腔调,呼唤着咒骂。但是,她声音尖细,洪亮不起来,气势就显得不足,骂声如同断断续续射出的尖细的一只只利箭,刺向趴在山下的山村里一个个草棚屋顶。

她一刀刀剁到砧板上颇有节奏,但口中辱骂的言词却跟不上,也连贯不起来。只是一边剁一边哭着诉和唤:“啊,剁你伢的卵子呀,剁你全家祖宗十八代!剁你屋里十八代呀!欺负人!太欺负人了呀!种的菜你们偷了,萝卜还丁点大你们就偷了,这丁点小的萝卜你们偷去吃了屙不出的出来哟!我们辛辛苦苦种点菜,你们大大方方向屋里拿,叫我们过夏、立秋一家人吃什么?呜呜……你们要吃自己没长手脚么?你爹妈没教会你自己种么?你们是有爹娘生没爹娘教育的么?养的猪你们分了,吃了肉不还钱还要打人,还讲不讲理呀,有冇得公理呀!剁你伢的卵子,剁你的全家祖宗十八代呀,呜呜呜——”

她在风中披头散发,反复哭诉这几句,这是她最恶毒的话了。

她的嗓子一会儿就沙哑了。

她恨自己,以她纯朴善良的个性,以及她从小所受公序良俗的家教,让自己想泼辣、丑陋地,甚至邪恶地骂一回人,却不可得。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埋怨自己:我怎么那么嘴笨呢,就不会变着花样去骂那些人么?怎么就想不出词,说不出口,反而像我自己理屈词穷了一般呢?

马知元头天与老婆一起回了娘家,住了一晚,接受了娘舅家亲友们众星捧月般的祝福,两口子次日吃了午饭一起返程。

两人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刘家翠知道这村南头住着丈夫的一位瞎眼姑妈。马知元就提议说去看望一下老姑妈吧,以后搬到武汉能再见面、来看望的机会就少了。

刘家翠内心嫌那个姑妈眼瞎、家里脏,料想对姑妈而言,娘家侄子侄媳来看望她,她肯定是要留下吃饭的。不留下吧怕她说我们嫌弃她年和脏,留下吧她做的饭菜实在难吃,何况她家一时也做不出像样的菜。

于是就说:“你要看姑妈就自已去吧,叔爷去窑上了,我先回去帮妈做事。没买什么东西你就给他几块钱吧,我自己回去。”

刘家翠随马知元孔把爹叫叔爷。

马知元的这位姑妈家里极穷困,姑爷早两年生病死了,生的一个独生儿子头脑不太灵光,四十多岁了还打单身。马知元从小到大常来姑妈家拜年走动,知道哪怕过年,她家桌子上总也没啥菜,即便有一两样荤菜,马知元的爹娘也提前嘱咐叫他不要吃,说姑妈家穷,过年只有队里分的一斤肉、一条鱼而已,我们吃了,他家再来客就没有了。有一次马知元忍不住拈了一块肉,马仁成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可他当年毕竟是孩子,想着既然拈上了筷,再放下去反而不好意思,还是吃了。回去的路上他爸把他狠批了一顿,引得他隔了几年不愿再来姑妈家拜年了。这个姑妈与他们说家常,年年一句话,就是“伢呀,明年来就好点的,明年我总会喂几只鸡子呀。”可是年年还是那样。

穷的吃饭都困难的家庭,想喂几只鸡也是困难的事。

马知元也未留在姑妈家吃饭,他与姑妈和表哥聊了会家常,无非身体不好、明年会喂鸡子之类。看天还早,无意等候吃饭,便掏出两张共7元钱塞给了姑妈。其实钱包里有10元票面的,终究舍不得。姑妈眼瞎却知道那两张纸钱不少,当年红白喜事随分子一般也就3元、5元,于是更热情地留他,马知元就编了理由说小妹知芳年后准备出嫁,家里请了木匠打陪嫁的家具,爹去了窑上做事,我得回去帮忙照看,怕木匠需要什么好帮忙。又煞有其事地说,知芳结婚的日子定了爹会来接你去玩等等,终于辞别了回家。

马知元进村后,远远就见他妈在屋后的山上拿砧板和刀边剁边骂。这种场景他熟悉,从小到大,在农村里见过多次妇女拿刀边剁边恶毒地咒骂,往往是家里被偷或蒙受不白之冤而对象又不明确时的一种发泄,但这次主角是他妈倒是第一次见。

马知元皱着眉头进了院子,见一家人神情悲哀,老爹重病似的躺在床上。听家翠和妹妹说了今天的事儿,也是一阵心焦意烦。细细问了叔爷,知道他虽然挨了打但并没有伤到筋骨,才放了心。出爸屋时,任他再有涵养,见过再多世面,也是脸色铁青、心中暗骂,咬着牙狠不得要去找那张志强拼命。

马知芳说我去劝妈回来,骂的丑,马知元却说,娘想要骂就让她痛快骂一回吧,出出气也好!

不一回儿,隔壁老张带着张志强进了门,拎着一包糖,态度谦卑而恭敬。

老张是带张志强来认错的。这种情况下,主人家一般要显示宽宏大量的气度。何况马家几口人要进城,家里剩下老爹老妈和妹妹三人,妹妹年后也将出嫁,只剩老两口了,不必与村民们结怨闹矛盾。更不消说,与老张家一墙之隔,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于是,马知元转变了脸色,让媳妇倒了茶水,大方地作主,原谅了张志强,客气地将他们父子送出了院门,又和妹妹俩人去劝回了在风中蹒跚,骂人已骂不出声的老娘。

其实,这认错得亏了叶秀枝,只是这事多年以后马知元才知道。

小队长得知马仁成和张志强的打架事件后,对事情做了调查,虽然没来询问已回家休息的马仁成,但知这事是张志强的不对。于是到张志强家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可这人脾气倔强,却不愿上门认错赔不是。

小队长虽然平常站在肖姓大族立场,却对村民间的争执大体上能一碗水端平,何况两日前才到马家喝了酒,人家马知元是外面工作的人,现在还在家里探亲呢,父亲却挨了打,面子往哪里搁呢?平常生产队的干部,不论大队、小队,到马家吃请的也多,有时他家来了贵客,也叫队里干部作陪,一年到他家不下三五次,却从没到张家吃饭喝过酒,更没受过他家一星半点的礼品财物。吃人的嘴软,于是队长到张家找到张志强爹,他也是前两日一起到马家吃饭在席的,要他给马家一个交待。

张家几人都在家,正纳闷隔壁赵婆婆为何在山上剁骂人呢,队长进门说了,原来跟大哥相关。换了别家,张家老父或许想赖一赖,跟别人认错终究没面子的事,但对方是隔壁老马,他就感觉惭愧,况且儿媳妇想去中学的事正在拜托马知元帮忙。叶秀枝在一旁边听到,对公爹说你等下。她进房里,从她陪嫁的衣箱子底里拿出十元钱,出来递给张志雄,说:“你和爸一起给哥送去,让他给马家付了肉钱,赔个不是。钱会有多的,赔马家几块钱后剩下的大哥留着算了。咱们咱张家不能丢这人,这事肯定是他不对,欠钱不还还打人!”

张志雄还有些不愿意,说:“这事是,是,是哥的不对,但他与我们分,分家单过,不能让你贴,贴钱,应该是哥自己认,认错,去赔,赔,小心。”但看叶秀枝的表情,知道不听不行。他爹也明事理,两人拿了钱去找张志强。

果然,张志强收了钱就随父亲一起到马家来了,态度诚恳。毕竟他付了肉钱,多的还是大头能自己落下,这抵得他半个月的工分收入,还了账还能赚钱,何乐不为?十元钱张志强揣在荷包里,临到说了对不起,给肉钱时,他拿出皱巴巴的两元和一元的纸币各一张。

马知元见好就收,接过了张志强给的三元肉钱,按肉价应该再找他几毛零钱,马知元说:“就不找你钱了哈,多的算你孝敬的,行吧?”张志强忙点头答应。

于是一家人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客气地送张家父子出了门,他老妈的骂街首秀也到此结束。至于菜园里的菜是谁偷的,马知元知道报告给生产队也不容易查出来,不如吃个哑巴亏,罢了。难不成到各家各户搜查去?马上就天黑了,几十斤小萝卜,农村的老房子黑灯瞎火下,那个角落藏不下呢?如何搜查得出?搜的过程中又如何防止有人通风报信呢?都是肖氏一族,法不责众不是?

马仁成乘儿子在家,带着他和妹妹立即补种了菜,以保自家有吃的。

第二天,张家老爹找个机会,在马家门口跟马知元说,感谢你们原谅了不懂事的张志强,昨天回去我呼了他几巴掌,放心,这小子应该接受了教训,今后不会再让他欺负到你们家。

马知元接过话,说我到乡上又去了一次,碰到同学徐干事,说起你媳妇的事,他说可能性还是蛮大的,要不你准备一点东西,乘我在家,明天我带你和媳妇一起去一趟徐干事家?再由他帮忙把秀枝的情况介绍给张乡长,张乡长到队上监督中学施工,你们找机会托冯书记请他到你家吃吃饭,这事就有谱了。

第二天下午,张志雄的爹、叶秀枝随着马知元到了镇上,拎了烟酒去了徐干事家,徐干事热情接待,要留几人吃饭,他们婉拒了,临出门时,徐干事说这事他会找机会跟张乡长说,叫他们过七八天再来一趟,到时说说进展。

几天后,马家人半夜鸡叫头遍时就都起了床,开始收拾东西。他们带走的东西高高地堆满了两辆拖拉机,有家具、日常生活用品,也有几人冬夏的换洗衣物等,要一起拉到镇上去,然后一样样地再捆上班车的顶或堆放在班车后排,送到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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