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被打回原形,而小宝独自守着那个小世界的残骸——
洛一鸣自顾自地走出了她们的秘密基地,将她留在了原地。
小宝的欣喜和骄傲在那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被背叛后的愤怒和委屈。
而她当时那样的难过,洛一鸣却没能看懂。
总之,当时的洛一鸣自以为圆满了小宝的谎言,而小宝却觉得自己被狠狠辜负了——她们姐妹俩从来都是这样,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之外,在其他方面,可以说毫无默契。
其实洛一鸣当时完全可以尝试着去多理解小宝一点。
但是她没有。
那时候的洛一鸣深陷于某种不可自拔的自责和歉疚中。
父亲说自己没有错。
其实不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如果她看不见亡灵,如果她没有和大家不一样——那么,不会有这场莫名其妙的孤立战,她的存在本身不会成为原罪,身边的人也不会因为她而被殃及。
***
洛一鸣其实一度以为这双眼睛是她的“后福”。
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眼睛是在八岁那年的车祸之后开始变得奇怪的。
像是一个诅咒,六岁那年洛母推开了洛一鸣。
而两年后,洛一鸣推开了妹妹。
不一样的是,洛母没能再睁开眼,而洛一鸣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用一双全新的眼睛。
那时洛一鸣因为车祸躺进重症监护室,洛父一天之内收到九份病危通知书。
就在大家都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洛一鸣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车祸后她陷入了昏迷,但是潜意识里总是出现那根糖葫芦——车祸前她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舔上一口的糖葫芦。
所以,洛一鸣觉得应该是想吃糖葫芦的强烈愿望支撑着她醒过来的。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从鬼门走了一趟,睁开眼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糖葫芦呢。”
当然她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
车祸后洛父便开始常年吃斋。
原来,当时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他走投无路,愣是跪下来对菩萨立了誓:只要大宝能安然无恙,信徒愿一生吃素。
曾经大喊着“封建迷信要不得”“求签算命都是屁话”的人,现在竟然一本正经地自称起“信徒”来——可见人在绝望之时,原则理智之类的东西,是荡然无存的。
总之,洛父觉得是自己的赤诚深深感动了上苍,才把洛一鸣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所以,洛一鸣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告诉父亲:她只是放不下那根糖葫芦。
医生说洛一鸣是个奇迹。
洛父说她是最勇敢的孩子。
就连洛一鸣自己也以为,她的勇敢缔造了一个奇迹。
然而,现在回头去看,当时的她只是从一个诅咒中脱身,紧接着一脚踏入又一个诅咒里而已。
就像车祸一样,她的眼睛,也受到了某种诅咒。
***
只不过一开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有她能够看见的亡灵们,悄然构建起了一个隔绝的世界,这个世界竖起高高的屏障,里面只有洛一鸣孤身一人,别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格格不入的洛一鸣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异邦人,然而她毫无所觉,也更不会有在被人察觉到之前及时伪装起来的觉悟。
诅咒是可怕的,然而更可怕的是对诅咒毫无所觉。
直到这天,直到她被充满着警惕乃至恶意的目光团团包围,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
而当她和亡灵玩着猜丁壳,被奶奶看见,老人家盯住她,咬着牙含着泪一字一顿地说:你八岁那年怎么就没死了呢,死了多干净——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无辜的。
正如亡灵一般,它们会以各种姿态进入轮回,除了人形的,还有兽形的,甚至有些是一棵树的样子,有的像一只盘子。
算命的说,洛一鸣上辈子造了太多的恶业,这辈子不得善果。
父亲总说这些都是屁话,但也许不完全是。
就像这些亡灵,他们造了不同的业,所以轮回才要去到不同的身体里。
可能正是自己上辈子做了许多坏事,这辈子才会是这副样子。
不然,没道理她要无端承受这些。
或者说,洛一鸣宁愿觉得,自己并不是无辜的。
那么,她至少没有白白承受这些。
***
久而久之,那些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亡灵们开始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洛一鸣:她是被诅咒的存在,她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她或许,是根本不该存在的存在。
它们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之前那个迟钝又天真的自己。
于是她撒了谎,为了纠正那个迟钝又天真的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她假装看不见,自己又变回了“正常人”。
那些绑架她的目光会消失。奶奶不会再害怕自己。父亲不用再小心翼翼。妹妹再不需要费力地去假装能看见那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错误终于被纠正。
可她似乎并没有更开心。
洛一鸣刻意地对亡灵们视而不见,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被封存的秘密,同时也时时恐惧着它被重新揭开的那一天的到来。
这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常常会猛地闭眼,再睁开,期望这样一个用力的眨眼之后,诅咒突然消失了,世界又回到之前的模样。
当然,洛一鸣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有一天,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诅咒依然存在,世界仍旧无法恢复原貌,可她看见一个少年——他从夺目的光亮中信步走来,宛如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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