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杨富贵一开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场便谁都不再提起喝酒。
胡洪波明显感觉得出其中的轻慢意思,不过也只能听从,形势比人强。
反而是华夏兴觉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
而这顿饭确实效率高得惊人,几乎是最后一道菜上来后没几分钟,杨富贵就放下筷子签单,说他去赶下一个场子。
胡洪波一个眼色,让华夏兴也停筷,一起结束晚餐跟出去送别。
让胡洪波没想到的是,杨富贵竟然开的是一辆陈旧的普通桑塔纳,档次都还不如他的桑塔纳2000。再看同时告别的杨丽,竟然也是开的一辆普桑。
而更有意思的是,杨富贵明明已经上车,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招呼华夏兴过去说了一通。
“我没想到才不到十年,变化有那么大,以前你们留学生回国就跟凤凰一样,现在看看也没啥,连我家也有留学生了,我还准备出国生儿子去,哈,变化太大了。”
华夏兴被杨富贵无端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杨富贵已经扬长而去了。
胡洪波走过来由衷道:“跟我饭桌上的判断一致,跟杨富贵做生意,别指望能双赢。这人是吸金机器,非人的机器。阿兴,你以后若与他有什么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
华夏兴点头,“他不会跟我合作。他在饭桌上已经不理我了,他很抠研发的费用。而且听他车子启动的声音,他的车子保养得很差,说明他完全不喜欢技术,当然就不会在技术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冲动。再一条,其实杨四小姐注视的是你,又不是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了,奇怪。”
胡洪波看看笔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华夏兴,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华夏兴同时出现的时候选择他,极端怪异。
“我准备回家,与嘉丽说一个小时话,然后去医院接班。你呢?”
“我这几天建设实验室。你尽管忙着,嘉丽那儿我会替你照顾。”
“我以后慢慢谢你,最近我焦头烂额。啊,索性赖账吧,你也不会介意。”
两人大笑告辞。
华夏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红星厂。
除了他从德意志快递回来的测试设备,红星厂几乎没一件可以用作这回研发的东西。
有些东西他没法做,比如拉伸机等的,只有与市一机接洽,花钱动用市一机的设备。但有些简单的、借用不便的却是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华夏兴今天做的是一只大烤箱,普通热轧钢板焊成一只大箱子,外面以石棉为保温层,里面则是严严实实地砌了一层防火砖。
华夏兴出来吃饭的时候,这只大烤箱里面的电热丝已经通电,温吞吞地烘干箱体。
他吃完回去,正好烘干,接下来他一个人在晚上安安静静地做这只笨家伙中唯一的精细活儿:安装热电偶和温控。这是他试验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须保证测量温度的绝对精确。前期的精确,才不致误导后来的计算。
在德意志的学习和工作也已经培养了他的习惯:始终一贯的态度。
华红军对儿子的工作不仅仅是不放心。
因此他偷偷地潜入红星厂原翻砂车间一角,偷窥儿子的加班加点。
儿子的精神自然是没话说的,他还没见过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这般努力。
但是华红军心里愁啊。比如说儿子手上在用的那些,就是父子俩一起去东海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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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现场他指向一只热电阻,儿子就说热电阻的精确度没热电偶高,测温范围也没热电偶高,否定。
回头华红军偷偷一看热电偶的说明,上书一个“铂”字,心说难怪这么贵,竟然是白金打造。
然后华红军又指向一只价位稍人道的温控,儿子又说不行,说是信号滞后严重。
还给他解释电热丝的单位时间发热量是多少多少,减去箱壁的散热,温控迟滞时间内可以使箱体内温度变化多少,严重影响测试效果,云云。
热爱儿子的华红军在热爱技术的儿子面前说不出一个“不”字,唯有割肉一样地掏钱,掏钱。
这辈子华红军掏钱都没这么爽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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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红军无法不心疼,他当初为争取儿子回国继承家业,原定拍出一百万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经花在房子和车子上。
既然儿子有志搞开发,他做老爹的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因此又咬咬牙,再给五十万。
原以为再加上儿子自己掏的钱,这些应该已经足够,可是看而今这样子,研发项目越来越有无底洞的趋势。
华红军愁得没法安坐,只有过来偷看儿子做事。
看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好歹心里踏实点儿。
华红军一边愁一边想心事,不知不觉泄露了行踪,一颗脑袋被灯光斜斜地打到华夏兴面前,被华夏兴吃惊地捕捉。
华夏兴伸长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着手低着头,想着心事的样子。华夏兴奇道:“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华红军回过神来,忙笑道:“刚来,正好路过,过来看看。这是……很贵的补偿导线?串什么呢?”
“给补偿导线做保温层。刚才去哪儿了?”
华红军其实是自家里出来,见问,就撒了个谎,“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刚造出来的仪表冲床。现在不是做小首饰的多吗,那种仪表冲床好卖得不行。我那朋友找来一台RB的,拆开来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冲出来的冲件已经蛮好。订单都做不过来。”
“爸,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样的模仿?”
“呃,嘿嘿,你们留学过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一定见过RB产的原机吧,你朋友仿出来的是不是体积整整要大一倍还多?”
“呃,不止大一倍,RB的可以放家里的实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放水泥地上,还得四脚拿地脚螺丝固定。”
“爸,这就是粗仿最大的问题。以为是一根轴,但是人家的轴能带动,粗仿的换上去转几下就扭麻花了,这其中不仅是材质问题,还牵涉到很细微的设计问题。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气研究个为什么,而普遍是把轴加粗加长,使受力加大。那么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最终结果,小小一台冲床给模仿成巨无霸了。这种事儿我早听说过。我现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说是仿,是彻底弄清原理,利用现有科学知识和加工技能达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设计。”
“可是,我那朋友即使这么粗仿一下,日子也过得蛮好,还有出口东南亚的单子,每天都做不过来。我们何不也找一些类似的,多仿几种。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么今天你朋友模仿,明天我朋友仿,到最后大家都会做了,结果又是辛苦一场,只卖个成本价。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设备,我见过的有些专家一辈子只研究一种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种产品,可也做得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华夏那么大,市场也有那么大,机械产品又有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年仿一种,日子就能好过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爸,人活着还得争气。”
“唉,古人老话说,争气不争财啊……”
“爸,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一怕不等我这儿研究出眉目,你已经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来的东西批量生产后达不到应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证……”
华红军打断儿子的话,免得儿子诅咒发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你再有什么,我能跟你要?唉,我只是瞎操心,你认真做吧,你争气,我是支持你的。”
华红军说完,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背着手转回身走了。
寂静的原翻砂车间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寥落。
华夏兴怔怔看着老爸华红军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爸,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
华红军没有回头,走了。
走到外面,满心一团糟,对着冰凉的空气吐纳。
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赶工的大车间,机器在夜色中轰鸣。
华红军听了会儿,没走进去,怏怏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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