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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农忙

春天在寒风中悄然而至,黑纸白字的日历本上赫然写着立春。裹着破棉袄,抽着旱烟的农民其实只要看一看头顶的月亮就知道是什么节气了。

阳光开始温暖慈祥,东风缠绕着发出嫩芽的柳枝,杨树长出可爱的毛毛虫种子。堂前屋檐下的燕子总能经历寒冬后记得旧时的家,不慌不忙地修补起旧巢来。昆虫们如遇天下大赦般,从不为人知的地方爬出,活跃在泥土解冻的路边,田野。青草穿破厚实的地面,窥伺着蔚蓝的天际。小麦在冬雪中蛰伏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万物都在夜以继日地生长,人们在等待,等待新麦的到来,毕竟上年的麦子将无以为继,玉米糠快要吃完。更何况村子里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新生孩。

女人们在晨露中走向田间,臂弯处挽着藤条编织的提篮。她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自家的麦田里弯着腰忙着。她们在拔杂草,当然也是在找寻天然的食物。很多杂草是放错位置的可口蔬菜,比方说,荠荠菜,灰灰菜,柳叶菜等,这些菜可以用来炒着吃,些许的滚油上加进葱花或者蒜末,放进辣椒炸一下,在噼噼啪啪中放进洗好的的野菜。过一会儿,浓郁的野菜味四溢起来,勾起人们饥肠辘辘的食欲,使颤抖的胃几尽癫狂。当然,还有另一种做法。将洗好的野菜用刀切碎,清新的菜汁味溅开,刺激着人们的嗅觉。然后把碎菜拌上面粉,放进锅里竹制箅子上的布上。在地锅上蒸上十来分钟,香味已经出来,再拌上蒜汁或者喜欢妇人调料,就可以用筷子或者直接用手抄着吃。这种美味野菜也只是属于春天,它们肉嫩多汁,异常可口。遇上干旱的季节还要用水泵抽机井里的水浇地,土地浇着就透了,而且浇地的人把脚陷进稀泥里面,难以自拔。春天总是让农民诚惶诚恐,因为他们是在和天气博弈,风雨雷电任何一步棋都可能让他们所有的付出和期望化为泡影。

不管怎么样,夏天的麦收还是来了。

人们已经提前半个月把镰刀磨掉锈迹,显出光亮的刀刃。竹耙子,车架子,甚至村里仅剩的几头牛也要拉出来,以此代表着他们已经准备的很充分了。人们在大桑树下集合,守财身为村长自然要讲上几句,鼓励大家高效的完成任务。男男女女们,推推搡搡走向亟待收割的麦地。二弟守勤和三弟守平自然要帮着父亲收麦子,守勤从学校回来帮忙,勤恳干活,没有怨言。守平年纪比较小,喜欢玩,总是割着就歇歇,上上茅房。用父亲的话说就是懒人屎尿多。守财热爱劳动,可以腰也不直一下,面朝黄土虔诚地割上一亩多地。他精神饱满,干劲十足,给人一种短小精悍的力量感。甚至有女人和花凤琴开玩笑,问她守财夜里是否也是如此能干。花凤琴只是笑着,用心疼的眼神看着远处的丈夫。他们家族的人,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一旦干起活来,就像着了魔般,发疯地劳作。

刚嫁过来时,花凤琴有些吃不消,毕竟家里的地太多,麦子似乎永远割不完,天气热辣辣的,灼得脊背痛,还有麦子上的芒刺,撩得全身难受。婆婆看出来这个刚嫁过来的新娘的烦恼来,走上去对她说,眼是坏蛋,手是好汉,不慌不忙,一亩地半。女人要多帮男人,不然累坏了他们,我们的天也就塌了。这些话让她很受用,从此任劳任怨,也对婆婆深信不疑。

镰刀不停地在麦秆间穿梭,嚓嚓作响,割一抱那么多时人们就熟能生巧地把麦子捆柞一团,或躺或站把麦团留在身后。等待架子车来拉,最后卸进麦场。大女儿红霞带着三个弟弟去找妈妈,永定提着一壶水,永成拿着一只碗,最小的永新则是牵着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地玩着手中的猫儿草。微胖的红霞虽然只有十岁,在农忙时俨然已经是一个小妈妈,不仅要照顾弟弟们,还担负起做饭洗衣等家务。平常还教弟弟们认字,除了二弟永定认真接受这个启蒙老师之外,其他两个人只知道拿这个小老师开心。永成到麦田里就开始找守平,他喜欢和这个三叔玩。地里的人们停下镰刀,锤着酸疼的腰部缓慢走向地头的树荫下,揭开盖碗的布块,黄黄的玉米面馒头,油很少的青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或许把当时的饭菜拿到今天,估计人们要直摇头,嘴里嚷着:“这是人吃的吗?”可是经历过这段艰苦岁月的老人们是绝对要批评如今这些锦衣玉食的不肖子孙来,“要是放在八几年,这样的饭想吃也吃不上!”

人们吃饭时小心翼翼,生怕馍渣掉在地上。小孩子们趁大人吃饭的间隙,偷偷拿起被汗水磨地光滑的镰刀把儿,学着大人的样子割起细细的麦秸杆,尤其是永定学得有模有样。大人们是不允许他们瞎胡闹的,因为镰刀太锋利。守平其实当时也没有多大,和永成永定差不多年纪,但身为三子,不得不和两个哥哥一样肩负起家庭重任。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都是迫于无奈。最后,小孩子们被赶回了家,他们又开始劳作。

大约经过了一个星期,家里三十多亩地才割麦子完毕,之后就要脱粒。脱粒也是一个漫长的活儿。那时没有机械,或者说人们没有钱买任何和机械有关的工具,只能用牛拉石磙,在麦场上厚厚的麦秆上一圈又一圈地轧过去,像一首无限循环的漫长探戈。夜晚要看场,男人们轮流睡在自家场上的麦秸垛旁,一张木床上铺着一张凉席,为了防露水还会在夜里披上一条薄薄的单子。夜里是睡不着的,你也不敢轻易睡着,支着两只耳朵,听着草虫浅吟低唱,还有一切可疑的风吹草动。头顶是浩瀚的星空,大熊座,金牛座,射手座等奇妙的图案就是最美的解决无聊的景色。终于,人眼熬不过月亮,在露水中悄然睡去。有时小孩子们忍受不了好奇,要到场上去凑热闹。大人们就会讲起老鼠探亲,最后把猫和老鼠一起储备的食物吃完的故事,还有古时候一个人踩着树梢上了天,只是看了一盘棋,手里的斧头柄就腐烂了,等他回到家发现人间已经经过好几世等等的稀奇古怪的野史。像一千零一夜,大人总是博学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即使重复了,孩子们也不敢指出,生怕爸爸不讲了。不管怎么说,农忙永远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大人管着,而且大人们还要哄着他们,以免耽误劳作。

很多村子是种棉花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种棉花是为了做棉被,做棉衣和棉鞋。尤其是女儿出嫁,娘家陪送上新棉做的棉被和棉衣,不仅可以让女儿在婆婆面前抬起头,还可以显示娘家人的手活好和慷慨有度来。

种棉花要从营养钵开始,用简单的铁质营养钵机通过手工操作,将混有家肥的营养土塑成圆柱形钵体,放上棉花籽,浇水再用塑料膜封闭。待到长出幼苗后再将这些温室中的宝宝们放进大自然,接受夏日的阳光曝晒和充足的雨水浇灌。若是阳光太辣,人们就会担心,像温柔的母亲担心在外的孩子受苦一样。他们找来蓖麻叶,那种宽厚的像手掌一样的叶子,细心地一片片盖在萎靡不振的幼苗上。棉花苗长大了,个子及腰时就要打花杈,为了结出更好的棉花桃,农民们不得不这样耐心和狠心。追几遍农家肥,当时还没有提高产量的化肥,静等棉花长出棉花桃。终于迎来了花开结果,此时要注意蚜虫沉默而凶狠的蚕食。人们又要给棉花地纠缠,一天又一天地捕捉害虫,然后用两根大拇指的指甲盖挤死。棉花终于开出了雪白的棉,秋日的阳光下,伴着西风,棉絮们骄傲而灿烂地大笑着,迎接农民们的检阅和轻盈的手。

棉花地是绿色的海洋泛着雪白的巨浪,在海天相接之间,归雁横飞,落霞纵跃。

但摘棉花并不是一个轻活,孩子们讨厌极了。摘花时要保持棉絮的清洁,因为棉花叶被秋风催熟吹烂,焦黄发黑,一不小心就会沾在棉絮上。永成三兄弟们没有耐心,哭丧着脸,甚至还要赔上一顿父亲的暴揍之后,乖乖地围上花兜在棉花地内一趟又一趟地摘起来。红霞很有耐心,但有时候也难免烦躁起来。这种海底捞针,鸡蛋里挑骨头的细活并不适合小孩子干。

整个秋天,整个村子里的人们如作茧自缚般困在棉花地内,日复一日地磨着眼睛,扣着手。直到冬天,摘棉花大战依然不会终结,硝烟甚至会蔓延到家里。因为土地要让给小麦,小麦鸠占鹊巢,棉花棵子被艰苦地拔起拉走,卸在家门旁,排得老长,就像是看阅兵仪式的观众众多又杂乱无章。棉花终于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摘完,等待出卖。女人们不会闲着,还要在寒冷的冬天用手剥棒子粒,围在做饭时燃着的灶旁或者坐在冰冷的屋里给男人和孩子做棉衣,做鞋子,一针又一针的不知疲倦。

似乎每一年都是这样天下太平,现世安稳。每年都会下雪,每夜的月亮似乎总是这么亮。可是生命的长河总会有波折,平静的河面下是百转千回的暗涌。很多事情早已有预兆,但多数人只能在最后一片羽毛压塌城墙时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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