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凤琴曾在家乡的私人学堂内背过几篇《百家姓》,毕竟在解放后她的家里被划为富农,还是认得几个字。丈夫自从被揭发后,就一直在家,可又闲不住,整天往外面跑,忙着村子里的事,在家时也是看报纸,关心着农民政策还有国家里发生的事,薄薄的报纸里密密麻麻的字像是咬人的虫子,看着难受。
所以,她除了给家里做饭,就是看孩子。孩子小的时候,还可以抱着,即使有些累,都还是存在于自己的监控范围。但当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对家里狭小的院子和空荡的屋子不满足了,总想到外面跑跑。作为母亲,她的心里有些害怕,可是吃饭时都不知道回家的永成是在太难管了。大儿子每次出门,她都要不厌其烦地叮咛三弟注意看好守成,不要带他上树,不要下深水。守平很敬重大嫂,真诚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明媚的阳光暧昧地照在家里的梧桐树梢。守成竟然没有出门,真奇怪,孩子出门会让母亲担心,不出门反而让她更担心。她问孩子今天怎么没有找小叔玩?是不是两个人打架闹别扭了?永成捂着肚子,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凤琴赶紧摸摸儿子的额头,是滚烫的。
他害怕母亲知道自己前一天中午偷吃橱柜里的红薯面窝窝。本来窝窝不会被剩到长霉的,只因为它掉在了柜子的底角,花凤琴以为被老鼠偷吃了,也就没在意。幸运的是,在捉迷藏时被藏进柜子里的永成发现了。于是,他躲在柜子里,在没有人找到他的空白时间内,吃掉了长着毛毛的窝窝。
下午,守平和还没有成家的二哥跟着父亲下地去了,永成和两个弟弟玩累了,就躺在床上,突然一股虚弱感袭上全身,沉沉睡去了。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到母亲的骂声:“今天咋恁老实,你个龟孙,也不知道下地看看……”永安的意志还是有些混沌,勉强起来,故作无事地爬起来上茅房撒了一泡尿。外面已经是黑夜,花凤琴看到儿子走路时有些晃动,没有留心。
一间筒子屋既是堂屋正房,又是睡房,几座石灰缸用来盛粮食,然后就是一张大木板床,衣柜和橱柜放在北面靠墙的地方,此外几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四个孩子两个大人共躺一张床,不算太拥挤。永安以前感冒发烧都是通过睡觉治好的,把被子蒙住头,出出汗,第二天也就又是轻快的一天,似乎昨日的苦痛难受只是病魔在身上打了个盹。后半夜,花凤琴被什么东西烫醒了,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炭。她预感到不对劲,并摸了摸身边的孩子,当她摸到永安时,那种烧烫的感觉又再次袭来。花凤琴叫醒丈夫,两个人抱起永安,趁着西沉的月光,拉着铺上棉被子的架子车去找守文去了。
守文这几年作医生,家境还算富裕,而且也很讲究,堂屋是堂屋,睡房是睡房,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房间,互不妨碍。围墙围起半落院子,大门旁是门诊部,两颗枣树遮在门诊部屋后。儿女双全,他很知足,也就结了扎,不再要孩子。夫妻二人很少吵架,妻子虽然平时话少,待人热情,但骂起人来字字透着狠劲,所以守文总是顺着她。他们还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干柴烈火,免不了一场大雨甘霖,精疲力尽得睡去。睡了没有一会儿,就做起了梦。梦中有一只老鼠,它在床下咬床腿,起先是轻轻地咬,后来变本加厉地狂咬不止。守文被激怒了,一股仇恶感涌上心头,他睡不下去了,决定起床去拿门后面用来除尘的鸡毛掸子打老鼠。他醒了,听到了敲门声。
“守文快起,看看。”花凤琴喊着,有些哭腔。
“什么事?”守文慌张地问。
“你大侄子,永成。”花凤琴说。
守文起床。夏夜是温柔的,空气里飘荡着慵懒的泥土气息。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传来昆虫和谐的歌唱。他穿着睡衣快步走向漆黑的屋檐。
守文吓住了,永成身体太烫,明显已经不行了。他一边尽自己所能,给侄子身上擦酒精,一遍试图叫醒永成。永成只是有气无力地哼哼,眼睛开始翻白眼,完全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因为这个生命垂危的孩子是自己接生的,所以他对这个孩子有一种特别的情愫,觉得很亲密,而且他的名字也是自己起的。他的医术本来可以在北京的大医院深造的,但由于家里没有钱,政府再给他好的政策也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局限于镇上的二流医院学了个一知半解。大病对他来说,身上的医术完全无能为力,于是,守文骑着自家的二八大杠送永成去了镇医院。
因为医学技术水平和医药的短缺,很多镇级的地方都是没有接种疫苗的政策,而且很多人对疫苗一无所知。加上卫生观念薄弱,饥饿带来的身体免疫差,当时的死亡率很高。民间一直有“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种不知者无罪的幼稚观念,更是助长了疾病的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