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个夜晚,遥远的桃溪村,守平的妻子并没有睡安稳。因为没有男人,她早早地闭了门,哄着孩子睡觉。大女儿已经有七岁大,家里的小男人永明也不过三岁样子,他们还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没有父亲的家庭是多么岌岌可危,只是奇怪着母亲为何今夜关门这么早。
危险是在后半夜,有人敲门了。死寂一般空洞的夜,敲门声急促而粗暴,啄……啄……啄…每一声似乎都敲击在这个独自守家的脆弱的女人心口上。她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四肢有些麻木,如触电般,脑子里如飞舞着万千只蜜蜂,嗡嗡的让女人头晕。要是一直没有人出声,恐怕门外的不速之客会拆门而入,残存的一点点理智提醒她要说话,要说话,最后在第七十一次的叩门声后,她还是壮起了胆子,问道:“谁?”外面是可怕的突然安静的世界,那人有些警惕,对峙中无人响应。
月光如水,尽情泼洒在孤寂的庭院内。父亲多年前垒的土墙已经坍塌不堪,随便一个身手利落的男人都可以爬进院子里。堂屋风雨飘摇,土墙黑瓦,屋顶架着杨木梁,铺着被雨水虫蚁侵淫后的竹木和玉米秸,时常漏雨。只是家里没钱,屋里屋外一直没有修葺。
这样的先决条件,再加上无人回答的沉默,绝对不是丈夫回来了,一定是有人爬进了进来,而且很可能是本村里的人,守平走时是很低调的,不会有太多外人知道。她恢复了意识,而门外的敲门声又来了,似乎要把木门砸碎。“守平,守平起床……”女人对着黑色的空气喊着,并且点起蜡烛。外面的人停住了,应该是被吓到了。外面的人听不到男人的声音,于是又敲起门来。女人又喊:“守平快起,有人敲门。”七岁的女儿明白了什么,也跟着母亲喊:“爸爸,爸爸……”外面又停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动静。外面的人终于走了。
小儿子被母亲和姐姐的叫声吓傻了,他天真的问:“爸爸根本没在家,你们怎么老是叫他?”母亲还是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叫儿子别说话。那一夜女人再不敢睡下,守着微弱的光亮,睁着眼守到了天明。
阳光照在石桥上,桥洞还是阴冷得厉害,他们被外面吵嚷的声音叫醒。老太婆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她的衣服和被子。守平感觉不对劲,发现塞在鞋底的钱不翼而飞了。
被骗了,那个老太婆是一个善良的骗子。现在他们是身无分文,对这里,对自己来时的发财梦失望至极,后悔莫及。可是回家还得需要钱,永成是不可能要到钱了。
守平决定自己出马。他用了一招多年后才出现的骗术,那就是打破这些老一套的乞讨方式,另辟蹊径。他要到每一个人耳朵边兜售自己编造的心酸故事,正大光明地要钱。他编了一个故事:儿子走丢了,他四处寻找儿子的下落,如今财尽粮绝,还没有找到儿子。他希望听者能伸出援手,帮助自己继续找儿子,几毛钱都行。
多年后,当他在一档寻亲节目中看到和自己讲述的故事惊人的相似的时候,他竟然从椅子上下来蹲在了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因为这个节目里的故事是真的。
很快,他的故事打动了西装革履的商人,并凑齐了路费以及可以吃上一顿的钱。可还有人因口耳相传来给他送钱。他拒绝了,连声说钱够了。他是不想骗那么多人的,良心上过不去。他们在一家餐馆里吃了碗馄饨,这碗来之不易的混沌竟是那么好吃。守平后来不止一次想要再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只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
旱灾过去了,但没有了小麦种,荒芜了近两年的土地亟待种子的播撒,期待着生育新的希望。就有人开始了籴麦的生意。在旱灾的第一年冬天,两个新出生的婴儿啼哭了两声,还没有睁眼看看这繁华世界就没有了气息。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被装进中间鼓,两头尖的瓮子里,埋在自家堂屋墙南角。
来年的春天,枯树发芽,褪去了树皮的树又长出了新皮,,光秃秃的道路两边又发出绿草。它们生长很快,在人们的眼前,整个过程清晰可见,惊叹的人们不禁拍掌叫绝。绿色摧枯拉朽地从南面席卷而来,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四面的水沟成了干沟,歌声般潺潺的流水声消失了。直到多年后,一场持续将近一年的大雨才重新给予干沟勃勃的生机。
守平的妻子走了。
她一个人骑着结婚时守财送的高杠自行车,伴着冬日严寒的风,用力蹬着沉重的车子,去寻找灵魂的救赎。
她是听人说,北面有一处教堂,那里面的人对待每一个人不论贫富都一视同仁,接纳来自任何一个地方的受难者,拯救受伤的灵魂。教堂很小,几乎可以用简陋形容。朴素的木制大门上印着鲜红的十字架,门前是一个大水坑,中间用泥土铺出了一条路,窄窄的仅容一个人经过。一位身材矮小如八岁孩子,全身裹着黑围巾,面容干瘪的老太婆伸出温暖的双手迎接了她。
老太婆没有让她说一句话,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你的苦难主已经知道,跟随我吧。”张素云听后感觉强撑着的意识已经全线崩溃,失声痛哭,跪倒在老人的怀里。她进了教堂,慈爱的圣母用怜悯世人的眼光俯视着她,她的心安静了。
温暖的圣光从天主头上向她洒来,张素云跪在了圣像前,虔诚而卑微。
当她再次回到丈夫身边时,已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眼含恐惧,畏缩不前,心情抑郁。她主动走到守文二儿永礼家,向正在给永礼喂药的女人,这个曾和自己吵过架的母亲握手言欢。女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接受了三婶子的冰释前嫌。两人几年前因为过年时一碗饺子而唇齿相向,大打出手,并立下老死不相往来的毒誓。他们开始了新的交往。
张素云说:“天主让我们宽恕所有罪人。”是啊,天主救了她,让她的生命有了新的开始。
村子里兴起了信仰天主的风潮,苦难边缘的罪人每天求师问道,唱颂经言。只是这种无病呻吟,未雨绸缪的新鲜劲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有张素云始终坚持着,很多人说她傻,说她迷信。
多年后,她们老病相依,内心为前债累深而恐惧时,她们又想起了被遗忘在多年以前的天主,自己曾抛弃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