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是在那个被遗忘的十二月份的星期五跑出去的,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悄无声息地在人们的视线中凭空消失了。
第一个发现门开着的是恒垚,他刚好要参加周末的一个同学聚会,提前了一天回家找父亲要钱。走进二姐“监狱”,他看到地面上洒满了被撕得粉碎的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日记本,还有梳妆台上摆满了像是药剂师收藏的瓶瓶罐罐的凌乱的化妆品,以及被带着血迹的被指甲划成布条的白雪公主薄棉被,被子上还有一块破碎的镜子。他的第一反应应就是要帮助姐姐保守秘密,所以在家里拿到钱后就匆忙关上门回学校了。
夜晚,嬉春回家做饭,当她在琪琪的房间里再也听不到歇斯底里的哭泣时,她有些狐疑。过去敲门,无人回应,再叫女儿的名字,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搭理她。拿出钥匙咔咔转动门锁,凌乱的房间,让她迅速明白了一切。她先是喊来正在外面用铁锹兜起山堆下面的玉米粒的丈夫,之后叫来佩佩和大哥。一家人面对着琪琪这个叛逆的孩子出走的事实,心里都默契地得到了一个完全一致的答案:她跟着那个男孩跑了。
永新一家人长达半个月不眠不休,动用了身边所有人的人脉关系,用手机拨打出一个又一个曾和琪琪包括那个男孩有过联系的甚至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的简短电话,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么,永新就去找,手头的生意先交给大哥和嬉春打理,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去找。山一程,水一程的,永新一个人最先去的是女儿在乌镇的服装厂,那里的人告诉他自从琪琪上次回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并把琪琪没有来得及拿走的工资还给了他。女儿生活的地方找不到,那就去男孩以前呆过的地方去找。这一找还真的把永新吓了一跳,小武的名字就像是多年以前的非典,流窜过不下于三十个省份,而且大到繁华的主城,小到边缘的郊区。那些他曾居住过的地方如今都已物是人非,无处寻觅。想在幅员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拥有十三亿人口之多的的中国去寻找两个普通到默默无闻的人,无异于一次在太平洋里潜水寻找一根绣花针。
所以一三年的夏天,在外面过着栉风沐雨,衣食不饱的完全如同流浪汉生活的永新回家了。六个月的艰苦寻觅,永新本来圆润的脸庞满是古铜色的沧桑,两腮向内深深凹陷,甚至带着尖嘴猴腮的滑稽。他放下身上空荡荡的撘链,用水洗去身上浓浓的汗臭和泥土,躺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等他醒来时,肿胀的双眼里还是布满着疲倦的血丝。
“还去找吗?”嬉春担心丈夫会陷入寻找的死循环中。
“不找了,就当这个女儿死在外面了。”永新知道妻子的担心。
此后,永新像是一个正常人一样每天还是生龙活虎地对于自己的生意充满着激情。只是夜深人静时,夫妻二人各自背对着背躺着,怀着煎熬的心事。他们渴望在某一天突然听到琪琪的消息,哪怕她真的和那个叫作小武的男孩在一起了,总得给家里捎个信吧。
如果说,丢失二女儿的疼痛可以在细水长流的平淡生活中得到安息,那么二十多年前那场早产的婚姻似乎会变得幸运很多。生活中的苦难和曲折以及命运的不可捉摸,很遗憾,是无法通过故事外人们的怜悯而进行完美的艺术化处理。因为永新一家人的安宁又迎来了另一场哗变。
已经初中三年级的彤彤臀部丰韵,胸部凸出,虽然容貌并没有继承嬉春精致的五官,但也别有一番回味。九年的学校生涯,学习就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尽管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总能在自己独创的方法中巧妙地躲避出题人埋下的暗礁和陷阱,然后出人意料地得到惊人的好成绩。当同学们对她充满羡慕,老师和家人们对于她充满厚望时,她却以另一种方式打了所有人的脸。
她的被流放的童年,正是国家对于计划生育严追死打的关键时期。从六个月大到五岁的这段漫长的时间,从未享受过父母一天的宠爱,终日与大姐还有姥姥生活在一起。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姥爷院子里到处摆放的各种形状极其规则的木板,桌腿,像是被肢解的人体骨骼。另外就是从清晨醒来直到晚上睡着一直纠缠着她脆弱嗅觉的甜甜的树木气息,长时间的熏陶使得她的嗅觉和味觉变得迟钝。为了摆脱这种难闻的苦闷,她每天都会到厨房里寻找白色的味精含在嘴里,以求难得的宁静。食用味精的剂量随着她年龄的增长也在逐渐增加,甚至达到了五百克的惊人数据。她的每天帮助姥爷做桌凳以及到集市售卖的姥姥对这个外孙女的影响健康的恶习竟然完全不知晓,这也助长了彤彤的胆量。所以,当她五岁那年回到陌生的母亲的家里后,竟然毫不隐藏地当着众人的面把掌心大量的味精倒进嘴里。嬉春对于正在教给恒心也这样吃味精的女儿没有容忍,决定改掉她的恶习。她先是在没有彤彤在场时把家里的味精藏起来,然后做饭时再拿出。可怕的是每次做饭时,那包藏起来的味精都会明显地少了一部分。奇怪的很,家里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彤彤吃,尤其是佩佩她一直都和妹妹在一起,她从没有离开自己过半步。为了防止她偷吃,嬉春干脆在家里不再买味精。可是守财家里的味精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减少,然后就是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时不时出现味精减少的怪现象。最后,嬉春只能按照集市上一个给人看手相算命的神婆的偏方,从村子里收集大量的蜘蛛卵,地黄,艾草种子以及猪毛在砂锅里熬成浓稠的黑色夜里,把彤彤绑在凳子上给她灌药。在无数次的近乎窒息的呕吐后,彤彤丧失的嗅觉和味觉终于神奇般地回来了,她开始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吃饭,家里的味精再也没有不翼而飞。
童年的伙伴除了孤独之外就是姥姥家比自己大上五岁的表哥青和。青和那个时候经常到奶奶家去找彤彤玩,他们一起在姥姥家的村庄背后那座丛林掩映,杂草深幽的土山上进行着各种探险,其中就包括模仿着大人身份的过家家游戏。彤彤扮演着她心中无限憧憬,很多次在梦里见到的五官模糊的妈妈,青和就扮演爸爸。他们还在土山的树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用泥土搭出火炉,案板桌子,锅碗瓢盆的雏形。又在两棵粗壮的榕树之间扯上一张吊床,静谧的午后,两个人就躺在吊床上眯着眼睛装睡。这个游戏让彤彤深深着迷,即使是在她回到桃溪村开始了新生活后,依然念念不忘那个游戏中和表哥的约定。
这个十六岁的女孩突然有一天告诉她的家人,说自己不想上学了,她想和表哥青和结婚。
沉浸在等待二女儿回家的痛苦之中的嬉春并没有把这句类似于玩笑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敷衍地让她好好上学。可是,这个女孩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态在开学时决绝回学校。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这样看似没有尽头的休学示威终于引起了永新的注意。他们熬不过三女儿的执拗,只能遗憾地告诉彤彤,青和在他十三岁的那年夏天,因为到家乡里的水坑游泳,不幸淹死了。彤彤在上学期间曾有好几次跟随母亲去姥姥家拜年,她都会努力在亲戚拥杂的人群中寻找表哥,只是一次也没有找到。那时,没有一个人把这件和她紧密相关的不幸告诉过她。天真的她以为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擦肩而过只是因为表哥刚好不在。
彤彤像是失去了今生所爱般宠幸顿足,辱骂着面前的父母,她深信不疑地认定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害死了自己的表哥,那些什么游泳淹死的故事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理由。
几天后,她回学校去了。不是为了完成她未竟的学业,而是到学校告诉自己的老师,她决定辍学。谁都会无法理解,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突然不上学而选择到外面打工这个事情。但是,这件事情就是真实地发生在众人面前,让你无法否认。
第二年,她和姐姐佩佩一起等在家里相亲。仅仅看了两个男孩,彤彤就选了第二个长相一般,家庭穷困的男孩杜峰。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孩,只要一个女孩稍微有一点眼力都不会一眼看中的,但彤彤却像是甘愿走上祭坛的祭品一样义无反顾把自己嫁了出去。
永新夫妇知道这个孩子脾气异类,再考虑到大女儿被强嫁给有钱人的遭遇还有二女儿的为爱失踪,他们也不敢再加阻挠,只要三女儿愿意就随她便吧,
结婚那天,彤彤倒穿着父亲黑色的布鞋,上车前狠狠地把眼睛望向在寒冷的春风中站着的母亲。彤彤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母亲,这么多年嬉春对于她的漠不关心和憎恶,她终于用这一场没有任何人看好的婚姻还了。
彤彤艰苦的婚姻岁月里,每天都会通过婚姻中的满目疮痍折磨着自己,以此来一遍遍让自己想起久远的童年那座土山上的再也无人躺下的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