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苏无语问苍天,怎么偏偏是她李代桃僵之时,遇到这么棘手的事?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凤御宫。
当她走到玉阶之上,看着那龙凤缭绕的至尊宝座,手在袖中紧了又紧,才缓缓坐下。
那个瞬间,她神思有些恍惚。她真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坐到高位之上,接受他人朝拜。
而下面跪着的曹大夫,根本不知道台上之人,并非真正的女王,还在高呼万岁。
米苏的视线穿过珠帘看向他,不禁想起了那些凉薄旧事,声音很自然地变得冷冽,甚至不用刻意伪装:“有何事上奏?”
“陛下,您要救我啊。”他扑倒在第一级阶梯之上,痛哭流涕:“我怕我命不久矣。”
“为何?”米苏反问。
曹大夫咬紧了牙,脸色挣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恨声说道:“是裴濯要杀我。”
米苏一惊,整个人绷紧,却维持语调平缓:“他为何要杀你?”
到了这个份上,曹大夫已经彻底豁出去了:“因为我知道他太多秘密。”
“哪些秘密?”米苏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扶手上的龙头。她强烈地希冀,他知道的秘密中,包括米家灭门的真相。
可他所说的,却让她失望:“比如上次南方发旱灾,国库所拨的赈灾款,他私吞了大半;还有给太后建往生塔的银子,他也尽量克扣,中饱私囊;他还逼着下属官员向他连年敬贡……”
说来说去,不过是些贪污受贿的事,而他曹大夫,也绝非什么干净之人,和裴濯也定是因为某些事上利益不均,所以狗咬狗。
米苏渐渐没了听下去的兴致,挥了挥手:“你所说之事,朕会酌人去查,你先退下吧。”
“可是……”曹大夫还想再说,米苏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可就在此时,又有宫人来报:
“陛下,王爷裴璃求见。”
曹大夫听见裴璃的名字,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而米苏也同样深知裴璃的狠厉,并不想为其他人惹来祸端,于是沉声应道:“让他到凤宁阁候着。”
凤宁阁就是她第一次见女王的地方,与凤御宫相比,更为私密,而且最关键的是,房中有那一片水晶帘,对此时的米苏而言,能多几分镇定心安。
宫人一走,曹大夫立刻告退,溜之大吉。
米苏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前往凤宁阁。
当她坐在凤座上,看着帘外跪着的裴璃,心情复杂。直到今日,她仍旧不敢仔细去想,当初裴璃为何要上折子救她。
她不肯信,他对她真的有情。
若是有情,他又怎么狠得下心,在她面前杀死挚爱的亲人,逼李嬷嬷跳崖?
他对她犯下的那些罪过,此生难容。
直到裴璃口中的那一声“陛下”,米苏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今日扮演的角色。端了端身形,她如平日的女王那样,淡淡地说了句“爱卿平身”。
裴璃这才站了起来,立在外厅中央,身形似较以往清瘦了许多。
“因臣养伤,数月未能上朝,请陛下见谅。今儿恰好是冬至,臣特意带了些宫外的吃食,来为陛下贺生辰。”这一番话,细听之下,可知裴璃和女王之间,必定不是寻常的君臣之谊。
女王的生辰,全天下皆知,是腊月初十,那一日甚至定为举国节庆。可裴璃却说,是冬至。而且他前来贺生辰的礼品,居然不是奇珍异宝,而只是些吃食。
米苏又想到女王和自己极似的眉眼,以及右眉处的那一颗痣,和当初在裴凯哥书房所见的,那副落款“璃”的画中女子,多么相符。
该不会……她被自己的猜想吓住。
而裴璃久久未等到她开口,又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米苏慌忙以手扶额,假装虚弱:“朕身体有些不适,改日再叙吧。”
裴璃的声音里,明显有了一丝疼惜:“近日天气乍寒,陛下要保重,也不要过于操劳。”
这使米苏心中的那个念头,更加清晰:
只怕,传闻中被裴家兄弟俩爱慕的人,就是当朝女王。
米苏的思绪千回百转,而裴璃只以为她的沉默真的是因为身体不适,便很主动地告退。可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似是想问什么,却又最终未问出口,就那样离去了。
他走后,米苏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地,心开始一点一点地泛开疼痛。
她是替身,所有投注在她身上的爱恨,都不过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和女王相似的脸。
回想起那一日,女王细细端详完她的容貌之后的那一句“原来如此”,还有今日,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裳,扮演着不是自己的角色,她更是自嘲不已:这就是你的宿命吗,米苏?一生做别人的影子?
心闷闷地痛,她走出殿外。
有宫人过来,她说了句:“不必跟着。”然后独自前行至僻静的御花园,有一树腊梅已经开了,几点苏苏的黄,散在枝桠间,让冷冽的风中,沁着暗香。
她站在那树下,又想起当初桂花开时,裴凯哥折下半枝,硬别在她鬓间的情景。
顿时,心中的疼痛更甚,裴凯哥可有真心喜欢过她?有否不将她当做其他任何人,只单纯当做他的宝珠?
只怕,也不会吧。她苦笑,伸手摘下一朵梅,摊在手心,看着娇弱的花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然后手掌轻轻翻转,那花朵便悠悠飘落,随风颠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等着碾落成泥……
她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眸来,掩住眼底那一片水光。
就在此时,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背影。
“嬷……”她几乎脱口而出,可突然记起自己此时的身份,只得硬止住。
米苏加快了脚步追过去,在路口截住那人,可是她失望了--那是一张和李嬷嬷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人,一脸惊慌失措,屈身跪下:“陛下恕罪,奴婢急着去浣衣房,未曾看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她的手中,果真捧着一摞衣物。米苏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走出去一段,她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幽幽叹息……
当日刚用过午膳,便有人来报,说大王爷裴凯哥,从边关给女王捎回来一方锦盒。
听得他的名字,米苏心中刺痛,这也是生辰贺礼吧?他和女王的关系,也同样私密。
那锦盒放在桌上,米苏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打开。
里面装的,是一颗小小的石子,不是玛瑙,不是珠玉,只是普通的石头。
可拿起来仔细看,这石子的边缘极其圆润,而且更为奇异的是,竟然还有几分温热,在这寒冬腊月天里,倒像是刚从另一个人温暖的掌心里拿过来的。
其上还刻着一个“凯哥”字,米苏认识,那是裴凯哥的字体。
她将它重新放回锦盒,望着窗外灰沉的天,心中黯然。
从未有人给她贺过生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一天,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她也不敢去问父亲。
她就像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未见过母亲,不知道生辰,得不到疼爱。
其实,她也是希望被人呵护的,只是,她遇不到那个人。
即便曾经遇到过,也已失去,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是幻象。
这一刻,她有点想哭,可还是忍了回去,也不想独自坐在这华丽的内室,暗自神伤,便又起身出去走。
宫人们只觉得奇怪,为何今日这么冷的天气,女王却总是在外间转悠,却又无人敢问,也不敢擅自跟上。
米苏沿着小径一直走,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湖上亭阁。
水面早已结冰,一片银白。独自坐在亭子中央,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她闭上眼睛,任这严寒让自己清醒。
你现在,能安稳活着,已算幸运。
就把曾经的笑容,眼泪,欣喜,惆怅,都当做一场梦,再莫奢望。
渐渐地,她的心,重新静了下来,如此刻的湖面一样死寂……
到了夜间,米苏独自坐在内室的床上,假装已入睡。
二更时分,一条黑影越窗而入,女王终于回来了。
她的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怎样?没露馅吧?”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面纱解下。
果然,那是一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米苏到了此刻,心中已无半点诧异,只是平静地回答:“回陛下,今日还算平顺。”
“那就好。”这时,女王看见了桌上的锦盒,眼中顿时波光流转:“这是裴凯哥送来的吧?”
“是,这是大王爷给陛下送的生辰贺礼,小王爷今日也来过了,给您带了宫外的吃食。”米苏回答,声音中听不出波澜。
女王回头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笑:‘你今天,是不是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米苏一怔。
女王又转过身去,摩挲着那颗石子,轻缓得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除了他们,我再无真正可信任的人。”她举起那颗石头:“知道他为什么送我这个吗?小时候,我最爱玩的游戏,就是下七子棋,用的不是真正的棋子儿,都是这样的小石头。”
她起身,从一个暗屉里拿出一个香木盒,打开之后,里面还有十二颗和这一般大小的石子儿。
“每一年,他都给我送一颗,我们曾经约定,当凑齐十四颗,我们会一起下棋。”女王的脸上,再无平日的威严冷冽,笼罩着一层动人的柔光:“每一颗石子,都是他精挑细选之后,日日放在身上,用指尖一点点磨平锐角,然后再亲自刻上名字,才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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