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段文昌嘴角真的在慢慢翘起,笑容慢慢在扩延,他缓缓睁开眼睛:“花花,我饿了,我要吃馄饨。”
晓光应声而入,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他俯在我耳边说:“段总这是回光返照。”
“不,不是,他要吃馄饨,你去买。”
晓光只得转身出了病房。
“要不要先喝点水。”我欲起身。
段文昌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不要,不要离开我,花花......”
“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很好,能看到你,很好,我走以后,你要善待平平,还有菲菲......”
“孙菲?”
“是,她跟了我快十年,我一直没有给她个身份,委屈了她。”
“你这一辈子有几个女人啊,爸爸,是不是很多?”我狭促地冲他眨眼。
“是,是很多。我一辈子受过女人恩惠,也被骗过,但我尽量善待她们,毕竟她们都给过我快乐......”
“我的妈妈呢?还有段福伟的妈妈呢?”
“淑梅啊,她是淑云的表姐啊......志刚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丢下淑梅和大伟,我为了照顾他们,娶了淑梅......却又遇到了淑云......造化弄人啊,我不可能抛下淑梅,又舍不得淑云......我那时候年轻,被爱情冲昏了头......伤害了所有人......我以前恨韩金生,现在不恨啦......”
段文昌的叙述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语序错乱,可我也终于把所有信息拼凑完整,却又忍不信浩叹:段文昌是个幸运的人。那场几十年前的战争,一个连只活了三个人,我的和尚爸爸韩金生伤了腰,我的养父陆新源伤了腿,只有他全身而退。我不懂段文昌为什么要为了报恩,辜负他最心爱的女人,选择与战友的遗孀结婚。只是因为她有富裕的家世吗?拿着女人淑梅的钱起步,靠着他的不择手段和灵活的头脑,又赶上时代的大浪潮,一步步走上了人生的巅峰的段文昌,又为何与淑梅的表妹一见钟情暗生情愫,逾矩怀上我呢?他不能允许他爱的女人和他最信任的朋友的背叛和退缩,他的报复是激烈的,疯狂的。他恨了一辈子,找了一辈子,曾经是最信任的战友加朋友的韩金生躲了他一辈子,不惜剃发出家。我的亲生母亲也躲了他一辈子,直至疯傻。我的养父曾经是爱过我的亲生母亲淑云的吧,不然,他不会抱回我尽心抚养这么多年。我的养母才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的人,她只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母亲照顾的孩子,给我无私的爱和关怀。刚烈的淑梅也一定是恨我的亲生母亲的吧,她把她的仇恨带进坟墓,并传递给了她的儿子段福伟。在这场上一代人的恩怨里,只有我被养父母和生父明里暗里地保护着,懵懂无知无忧无虑地长大......
作为父亲,我对段文昌的行为无法做出评价,但是做为男人,他是矛盾的野心家,偏执的占有狂,花心的直男癌。
他会为了他死在战场的战友一诺千金多年如一日地暗中资助;他也会因为心中的怨恨,面对我的两个哥哥走上邪路而坐视不管,更有可能起了引导的作用。他说他最爱我的亲生母亲淑云,但他又纵横情场,用钱做饵俘获无数年轻漂亮的女人。
原来,段福伟恨我不是没有道理。他和我一样,都是他们上一辈人情感纠葛的牺牲品,是左右不了自己命返的可怜孩子。幸运的是,我因年幼没有记忆,又受到了养父母倾心的呵护,长成了一个心中有爱的人。而他,小小年纪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惨痛经历,心中的恨意不是一两句原谅的话就能消除的。
可是,老谢的死我能原谅他吗?还有开心,我的孩子在哪里呢?
我把段文昌的手捧在手心:“后来呢,后来你便丧失了对女人的信任,流恋花丛,见一个爱一个吗?”
“男人嘛,谁没几根花花肠子,所以闺女,对不起,我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吴逊,谁知......”
“是我眼光不好,我知道你关心我,事情都过去了。”
“我做父亲很失败,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做为子女,我也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除了挣钱,还能有人爱。”
“女人嘛,男人一有钱,便有众多女人生贴硬靠,都以为可以就此背靠大树,一劳永逸......这是人的本性,趋利避害,各取所需......我也没亏待她们,她们不过是要钱,我给就是了......”
“孙菲也是吗?”
“她啊,也许吧,虚荣也罢,我给得起,但是人相处久了会有感情,她上天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
“我也是女人,我曾经也很虚荣。”
“你是我的女儿,在我眼里,我的女儿没有缺点,我会把我的所有都给你,足够你以后的生活。”
“我有能力养活自己,我自己就能挣很多的钱,不需要你给我钱,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被这些钱闹的,你看看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要钱有什么用?”
段文昌眼里精光大盛:“你需要,我需要你帮我照顾我的战友留下的亲人们,我有个账户,专款专用,你要保证......”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我会的,我保证。”
“文昌就交给你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人能准备好,我相信你......照顾菲菲,照顾平平,他虽然不是我的孩子,但他善良,平和,有天份。还有大伟,他是做了不少的错事,但他本质没那么坏,是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如果要怨,就怨我做为父亲没有尽到责任,所以......”
“他偷走了开心,我,我的孩子......”
段文昌狡黠地一笑:“花花,去找方律师......”
“找他?”
段文昌眨眨眼,又一脸正色,缓缓地说:“一定不要相信任何人,花花,记住,一定不要相信任何人。”说完,满足地又露出一丝笑意。
他嘴角的一抹笑久久不散,眼睛却轻轻地合上了。
晓光端着馄饨进门,我站起身,冲他摇了摇头。
医生护士有条不紊地拔管子拆仪器,并冲呆立的我和晓光说:“让一让。”
段福平气喘吁吁地进来:“爸,爸......”
我回头看他,又看看床上已经盖上白色单子的段文昌,段福平不可置信地一下扑倒在床边,掀开单子,伏在已经无知无觉的段文昌的身上,泣不成声。
段福伟和密斯高也走了进来,他们视我如无物,视病床上的段文昌如无物,他们的表情是冷漠的,不甘的,如释重负的。
只听外面砰地一声巨响,楼下一阵尖叫喧哗。
有人在走廊外面奔走:“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